宽腰的老婆在宽腰走后
作者: 张世勤杀把宽腰的腰确实宽,走起路来就跟一堵墙向前推一样。我们家跟他家是邻居,两个院子之间仅隔着一堵并不太厚的墙,宽腰若是用劲,一准能把那堵墙平平地推倒。但我并不担心墙的事,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宽腰能管住那些一天到晚嗷嗷叫的猪。那些猪被一头头送来,一头头等着被宰,它们当然会嗷嗷叫。
我那时刚上五年级,需要去九里地之外的管理区驻地西霞小学读书,早走晚归,斜背在身上的书包松松垮垮,来回敲打着两瓣不大的屁股。在家虽然只是一早一晚,但嗷嗷叫的猪对我的打扰就像魔咒,已经挥之不去。跟猪没法交流,它们总是不停地嗷嗷叫。每晚睡觉前我必须往两只耳朵里塞上棉花团才行。
冬天天亮得晚,我走出院子时天上还挂着寒星,从村子出来往西三里路,是宽阔的司息河,过了司息河再往西走上六里路,便是学校驻地。司息河岸树林浓密,原有一条小路,但通往学校最近的那条路是小缸率领着小锅、小碗、小碟、小盆、小瓢和我六个人一同新开辟出来的。当时小缸挥舞着镰刀,冲在前面,从成片成片的權木丛中,砍杀出了一条缝隙。小缸说,现在我们七个人就是一个尖刀班,今后一个人也不能少。冬天的早晨,我们常常是摸黑就开始行动,在村西头小盆家的屋头上进行集结,然后经过一段不长的土路后,便开始穿越茂密的司息河岸树林。小缸一向都是走在前边,一对屁股拽来拽去的同时,还不忘时不时地把右手冒出肩头,说后面的跟上。我们这哪里像是去上学,倒是像去执行某项神圣的使命,大有去偷袭一个村庄或一座城镇的架式。有小缸这家伙这么一整,说实话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觉得这学上得有意思,甚至忘记了那些枯燥的课堂和学业的压力。在我们七个人当中,小碟是唯一的女生。前段时间,小缸突发奇想,等在村西头小盆家的屋头上集结完毕后,几个男孩便一路疯跑,这样便把小碟撂在了后面。他们埋伏进了司息河岸树林,结结实实打了小碟一个伏击。这纯粹是个游戏,但不得不说超越了女生的承受力,导致小碟大病一场。结果以小缸为首的五个男孩,受到了来自学校和家长的双重处分。我虽然参与了头天的密谋,但第二天我以睡过了头为由没有参加实施,当然我也没有提前将小缸的密谋通知小碟。对此,小缸很恼火,责罚我离队反思。理由是不能做到步调一致。
夏天的司息河,岸林茂盛,密不透风,一个人走在里面的确有些吓人。冬天虽然树木落光了叶子,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高树低枝,影影憧憧,跟司息河两岸都站满了人一样,那景象同样吓人。别说小碟,就是我也头皮发麻,心里一个劲怦怦直跳。
我有些怀念七个人的大部队。
不过,今天出奇的是,天地一片静谧。我出门时只看到天上的星,隔壁的猪好像一声也没叫,风也不响,过河时水流无声,甚至一路上我连自己的脚步声也没听到。而且,到校后未听见上课铃声响老师就来上课了,卷发老师的嘴开开合合可就是发不出声来。坐在角落里的小缸,不时地偏过头冲我笑,我知道他不会是什么好笑,不排除他又在策划什么阴谋。小缸虽然是我们这伙的头,但他却并不受老师待见,教室正中的位置他一天也没坐过,从来都是被老师塞到一个角落里。老师的头发是自来卷,我们私下里就用“卷发”代替了他的名字。很快我看到卷发盯上了我,并走下讲台,来到我桌前,然后俯下身,从我耳朵里一下掏出两团棉花套子。我的世界瞬间被打开,有声了!
我听到课堂上一片笑。
卷发问,怎么回事?我说,猪嗷嗷叫。哪来的猪?我们家隔壁。隔壁是怎么回事?屠宰。在家里开屠宰场?是的。卷发提拎着两团棉花套说,于是你就用这个对付?我说,是的,昨天晚上睡觉前塞上的,早上忘记取了。
打这后,母亲每早会准时来到我的床前,帮我取下棉花套,然后再喊我起床。望着我窸窸窣窣穿衣服,母亲会叹口气,说,孩子,忍忍吧。我心情的确也不太好,说,猪嗷嗷叫。母亲说,猪也不容易。
冬天还未过去,我们仍然需要摸黑出发去上学。好处是小缸已经解除了对我的责罚,允许我重新归队。这天,我们在村西头小盆家的屋头上集结完毕后,正准备出发,小缸发现了跟在我后面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小缸问,这是什么?我说,一头老母猪。你怎把它领来了?不是我领,是它自己跟着来的。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头天夜里,睡觉前我忘记塞棉花团,或者说我不想再塞了,我有点过够了这猪嗷嗷叫的日子。半夜里我就起了床,一个人坐在房门槛上望着空落落的院子,寒星点点,月光稀稀拉拉。这时,我听到了隔壁院子里有动静。过了没一会儿,院墙上冒出一个猪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东张西望,然后就看到了我。它不叫,甚至把喘息声也有意压得很低,我能看出来它想跟我说话。我猜这应该就是前两天刚卖过来的那头老母猪,我是从母亲那儿知道有这头猪的。母亲跟父亲说,这头猪怀崽了,看个头一定也怀不少,养猪的那家因为出了点事,急等着用钱,一下找不到买主,就卖给宽腰了。宽腰说了,只要有买的,就不杀它,如果没买的,那只能杀掉。也是,他是杀把,只管杀猪,排队杀,杀不及的顶多也就养个三五日,我的意思是咱能不能买过来,起码等它把这窝崽下了。父亲说,咱哪有那么多钱?再说我们也从没有成窝养的计划和准备。母亲说,这两天我过去看过好几遍,老母猪真的挺可怜人的,我摸摸它,它就拱我的手,眼里淌着眼泪。父亲说,你这越说越玄了,一头猪淌什么眼泪!母亲搓着手,便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猪是顺着那边的梯子爬上来的,其实我们这边也有一架差不多的梯子。我父亲个高,胳膊长,村里人都喊他“大手”,有的是劲,宽腰买猪杀猪时不时需要我父亲的帮忙。大多时候宽腰都是在他那边院子里喊,大手,大手!有时也会爬上梯子,盆一样的大脸冒出墙头,说,大手,喊你呢!父亲有时候从门外转,有时候急了也会从梯子上直接爬过去。
我找出梯子,扛过去,对上老母猪的位置。老母猪看看我,脸上露出很像是笑的表情。老母猪竟然笨拙地爬过来了!过来就过来吧,可等我收拾好书包往外走的时候,它竟然也悄悄地跟着我往外走。我把这个情况给小缸说了,小缸问他们,你们有谁看见过猪流眼泪?都摇头。你们有谁看见过猪笑?都摇头。小缸说,那就别扯了,咱们走咱们的。我们一行在前面走,老母猪跟在我们后面走。我说,这终归不是办法,大家都得想想该怎么办吧。我一边说一边悄悄拽了下小碟的衣襟,小碟说,缸子,你不是从来都说自己点子多,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吗?小碟的话起了作用,小缸停下来,说,没错,露出惯有的小得意表情,然后蹙着眉,咬着牙,嘴角翘来翘去,摇了两下头,说,这样,我先走,但你们必须保证把母猪安全带到。
小缸扔下我们,一溜烟似的跑了。他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跑进黑暗中。
等我们到达的时候,小缸说,把母猪交给我,你们都去教室吧。我们问,你呢?小缸说,我去伙房,我已经给饼子谈妥了。小缸所说的饼子,是学校伙房里的面食师傅,长着一张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饼子脸。
这一天,我一直处于神不守舍状态,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因为这一边,母猪的事虽然解决了,但家里那边呢?因此,中午时我就跟小缸说,等到下午放学,赶紧走。小缸采纳了我的建议,下午一放学,他就率领着我们这支日夜穿行在司息河两岸身份不明的小分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快速向狗尾巴村移动。
我们没有在村西头小盆家的屋头上就地解散,而是继续保持着战斗队形,沿着村巷而上。宽腰家里挤满了人,据说镇派出所的同志也是刚到没一会儿,大家都在为一头老母猪的神秘消失感到不可思议。宽腰家的房门一夜锁得严严实实,其它的猪也都在。大家都知道母猪不会爬树,也就没有人相信母猪会爬梯子,而且我们这边的梯子在母猪爬下来后,就被我撤掉,放倒在柴禾垛后边。派出所的同志转过几圈后,也并不能一下说出个所以然。就在这时候,小碟说,这儿怎么有一卷钱?人们围过去,派出所的人点了点,又问过母猪的大体重量,说,也差不多,没什么大损失。宽腰宽宽的腰平推到派出所的同志面前,说,问题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派出所的同志笑笑,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跟宽腰说,很明显,这头母猪是自己把自己卖了。于是,一院子的人都在笑。
我们准备吃晚饭,父亲跟母亲说,今天这事奇怪呀!母亲说,就是呢。这时,隔壁宽腰的喊声传过来,大手,大手!父亲出了屋子,宽腰应该是蹬在他那边的梯子上,从墙头上露出大半个头来,父亲说,这个点还要杀猪啊?宽腰说,杀什么杀!那你这是……宽腰说,难道说现在的猪这么厉害,能自己卖自己?父亲说,肯定不能。宽腰说,所以说这事是不是小勺他娘干的?小勺是我的名字。父亲说,她——没等父亲说,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说,这事扯不上我。宽腰说,因为我知道你很可怜这头母猪。母亲说,我是可怜它,带着崽,怎么好忍心杀。宽腰说,我没想马上杀它,也想找个买主,你想买公开买就是,这么干就是图省几个钱吗?父亲说,派出所的同志不是说差不多,没什么损失吗?宽腰说,跟正常卖价格肯定有出入。父亲说,让猪卖自己,它也无法定价格哈。宽腰说,大手,我平时是经常请你帮忙,可我也没白让你帮呀,我是不是也经常送你点猪下货,那猪下货炖着吃不香吗?听说你找过村里的书记,想搬走换个地方,什么意思,是我碍着你的事了?父亲说,小勺上学,猪嗷嗷叫,影响他。宽腰笑出了声,说,小勺屁大个小孩,到底多大的学问呀,猪就影响他了?要我说,再过个一年半载,干脆下学跟我学杀猪吧。我从门缝里往外瞅,傍晚时分,院子里已经有些黑影,宽腰从墙头上冒出来的脸面也已经有些模糊,这场景让我很惊心,因为这几乎和凌晨时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母猪的头和脸换成了宽腰的头和脸。现在宽腰不停地说话,当时母猪也很想说话,只是啥也没说出来而已。
宽腰说,你搬不走,那你也不能告我呀。父亲说,我告你什么?宽腰说,告我没屠宰证、没卫生证、没防疫证啊。父亲说,我没告。宽腰说,不是你还能有谁啊?就你那点小心思!不过,没关系,我把一只猪头送给食品站,一条猪腿送给卫生站,一挂猪肠送给防疫站,根本用不着一头猪,就把所有事摆平了,现在屠宰证有了,卫生证有了,防疫证有了,三证齐全,你看看还有什么该告的你尽管去告吧。说着,一张猪头脸隐下墙头,并踢翻了梯子,嘴里说着,告,我让你告!然后应该是对着他那些收上来还没杀的猪说,叫,你们都叫,都给我嗷嗷叫。
宽腰说的给我们送猪下货的事的确有,但并不经常。我知道我们小分队的成员们油水都不足,有几次母亲在炖这些猪下货的时候,我都跟母亲说,多加点水。好像母亲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把他们几个叫来,在大门口的巷子里候着,我一次端出一小碗,大家轮流喝。小锅、小盆在喝那些肉汤时表现出来的贪婪劲和没出息样,让我至今难忘。小碟应该也很喜欢喝,但她是女生,年纪不大别的没学会,矜持可是让她学会了,樱桃小口轻轻地一抿,喝一点,说很好,味道不错,就算过了。小缸倒是表现出作为老大见过世面的架式,说,什么呀这是!薄汤寡水的,连片像样的肉都没有,以后别再叫我。我说,那你喜欢吃什么?小缸一下涎下口水,说,这么给你说吧,我最喜欢的是炖猪蹄,那叫一个好。说得小锅和小盆满嘴哈喇子。我说,猪蹄当然好,可宽腰不送呀。小缸说,没关系,找机会我请大家。
小学结束,我们便不能再去管理区驻地的西霞小学上学了。升入初中后,我们的行动路线不再是向西而是要向北,去北宋镇的北宋中学读书。小锅和小盆因为平时学习成绩不好,对上学的兴趣不大,这时提出不想上了。小缸不同意,说,一个都不能少。小锅和小盆提出的理由是,去北面没意思。小缸说,那去西面就有意思了?他们说,当然,西面有司息河,河水宽,树林子大,我们可以不断开辟出新的路线,平时没事可以打打伏击,夏天时可以在河里洗澡,到了深冬还可以在冰面上滑冰。小缸说,你们说的这些都没错,不过,你们注意了没,往北边去虽然没有河,可是有山啊。只要有山,就一样有意思,我们可以在山里打游击,山头也是打埋伏最理想的地形和场所。大家说,北面有山吗?有啊。什么山?小皇山。小皇山呀,那也叫山?听说才九十九米高,连一百米都不到,也能叫山?小缸说,九十九米咋啦,九十九米就不叫山了?那咱们几个站到山项上去,不就超过一百米了嘛!
小锅和小盆不想上学,也不全是个人的意愿,两家的家长其实都有这个意思。小缸说,假如你们不上学,那么能干什么呢?两人竟异口同声地说,学杀猪啊!小缸扭过脸来看着我,说,你看看,你那几碗薄汤寡水的猪下货把他们祸害成什么样!然后又转过脸,对着小锅和小盆说,瞧你们这点出息!听好了,上,一个也不能少,到时我请大家啃猪蹄。
于是,整齐的小分队开始一路向北。我们都已经长高了一些,看上去更像是一支队伍。小缸对队伍进行了整编,自己任队长,同时任命小碟为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