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零乱

作者: 于中城

半年前开始,熊尚能不染头了。大背头前半边雪白,后半拉灰黑,从旁搭眼,他脑袋上就是顶着一个太极图。单位里擅长“八卦”的人士相互耳语:“主任这是准备退休了。”

老熊真是在做退休前的准备。那次参加N市老同学聚会,那些个号称这家那家的当年同寝室的家伙,有光头的、腆肚的,有穿唐装、着花褂的,个个透着志得意满后的散淡洒脱逍遥自在,只有他穿着笔挺的干部服,里面还扎着条油渍麻花领带,像参加某个会议似的。热菜还没上来,这些家伙抓空轮番关心起他:“老熊,你累不累?”“老熊,还有几个月退?”更有几个似乎别有用心:“老熊,还住那套老房子吗?”“你老婆去世一年多了,续上没有?”“儿子的病好些了吗?”……老熊两眼扫着桌上的醋泡花生、芥末鸭掌和臭鳜鱼等,嘴里胡乱回应着。半天,他把外套一脱,冲服务员大喊:“还不上酒!”那晚,本来不能喝酒的他竟然吞下这些家伙敬来的每一杯酒。

老熊醉醺醺回到家,把多年来积攒的一箱日记搬出来,看一篇笑一阵,一会儿翻一本。过去他只顾每天恭恭敬敬地记,从没这么系统地看,一晚上匆匆浏览,他感到过去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复四个字:“严于律己”。当晚他又记了一篇,只有三个字:“想开了”。

想开了不见得能放下,想是自己的事,放要看条件,老熊的条件显然不具备。他自恃肩膀硬实,在左肩的担子尚未卸下的六年前,想方设法自寻了一副新担子扛在右肩——兼任一个与他现在单位相关行业的协会会长。因有这招先手棋,他没有别人退休前的失落感,但也着实让他为眼前的放不下而闹心。

老熊缓解闹心的秘方是吃萝卜。他生于菜农世家,从小啃萝卜吃青菜,竟也长得如自己的姓氏一样膀阔腰圆。熟人开他玩笑,说他是头吃素的熊。常吃的东西留下了肠胃记忆,肠胃记忆又作用于身体心理。反正,他这只熊一生气就啃萝卜,一吃萝卜就顺气,一顺气就舒服了,身体舒服心里也就舒服了。

这天午饭后,老熊在单位办公室里啃了半截会员单位送他品尝的水果味萝卜,想关门眯一会儿,怎奈热情高涨等待接班的副主任已按捺不住,要向他汇报思想,害得他憋着一肚子萝卜气坐立不安地听了两个多小时,副主任才退出去。他怕别人再来汇报,干脆锁了门,开上自己新买的和上级领导乘坐的规格差不多的红旗轿车,直奔位于东郊的协会。

协会在远郊一个独院三层别墅楼办公。据说这栋楼的原主人是个边远省份倒腾古玩的老板,后来小楼几经转手,最终被协会以低廉的价格购得。楼前有棵高干大顶的梧桐树,树龄可能比小楼还长。树顶张牙舞爪的枝杈上,擎着一个箩筐大小的鸟巢,里面常年住着几只长尾灰羽的喜鹊。当年协会的老会长爱临八大山人的画,喜其“霞光零乱,月在高梧”的意象,给小楼取名高梧庐。

车进小院,老熊见他的固定车位上有个长发及眉的瘦高男人正在翻蹄亮掌打太极拳。老熊点了两下喇叭,那人浑然不觉,依然甩动长发,陶陶然舞之蹈之。

老熊下车走过来,听见那人口中念念有词:“虎吼猿鸣……翻江搅海……”

老熊咳了一声,问:“你是谁?”

那人收住招式,甩了下长发,露出一双秀气的大眼,定定地瞅着老熊,高声唱道:“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这一嗓子吓了老熊一跳,他转身冲门口的保安喊:“怎么把神经病人放进来了?”

值班保安斜溜着肩膀碎步跑来,结结巴巴地说:“报,报告,他是袁啊——袁姐的弟弟。”

保洁员袁水珠奔出楼道,边跑边喊:“会长——他是我弟。”

老熊绷紧的脸松弛下来,看一眼袁水珠,再看看长发男人,皱起眉头:“你弟……这是……”

袁水珠满面愁容地说:“会长啊,我弟原本在老家县一中当老师,他教的一个女学生五迷三道地喜欢上了他,在学校弄得动静儿挺大。女孩家人到学校把他告了,还打了他,学校也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开了,他媳妇心眼窄巴,带着孩子和他离了……他是个书呆子,一股心火蹿上脑子,就成了这样。我就这么一个弟,他就我这么一个姐,我不管他谁管呀?葛秘书长开恩,允许他在这儿跟着我,在地下室杂物间住着。您放心,他尽管迷糊,可老实了,从不闹事。对了,他叫袁亨利——念师范时自己改的名。”

当姐的这边絮絮叨叨说着,袁亨利拨拉着耷在额前的长发,张开掉了门牙的嘴,向老熊鞠躬,“元亨利贞……袁亨利!”又弯下腰,“大官人好!”

老熊同情道:“既然这样,那就暂时住这里吧。”

袁亨利眼光迷离地看着老熊:“君将哀而生之乎?”

老熊微笑道:“你弟是语文老师?水珠你要尽到监护责任哪!”

袁水珠拉过弟弟来:“快谢谢领导!”

袁亨利再次机械地躬了躬腰。

老熊见他一副斯文的样子,已心生好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听你姐的话,好好养病。”

谁知老熊刚一转身,袁亨利又嘟囔了一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袁水珠听不懂她弟说的是啥,但从老熊突变的脸色上判断,那一定是句不中听的话,于是忙陪笑脸道:“他疯人疯话,会长您大人大量。”

老熊说:“我可不食肉啊。”

把车停好,又轻声咕哝:“这个葛一角,事先也不通个气儿……”

高梧庐是座下宽上窄、顶如洋葱头似的阁楼式建筑,一层是行管部、会员部等几个服务部门,还有大小两个餐厅和几间备用客房,二层是办公室、市场部、培训部、维权部等部门和一间大会议室,顶上就是会长、驻会副会长和秘书长的办公室和小会议室。

老熊吭哧吭哧爬上三楼,一进办公室便打开窗户。他的窗口正对着两丈开外的梧桐树的树冠,那个架在大杈上的鹊巢现在已无树叶遮挡,破斗笠似的在寒风中摇晃。老熊每次到这间办公室,一有闲暇就把藤椅拖到窗边,一边抽烟一边欣赏喜鹊们在窝里打斗。这些长尾巴鸟或许是为争夺交配权,或许是为抢一口吃食,或许是彼此言来语去不投机,弄不清它们究竟为什么,动不动就你抓我啄,叽叽喳喳,打得碎羽乱飞,碎枝纷落。遇到这种时候,他常往鸟窝里扔几片面包,有时为了平息争斗,有时为了引发争抢,图的都是一乐。不过近来他有些臂颤手抖,力不从心,无法准确地将面包片投掷进去。想想当兵时百米开外打靶那也是百发百中,而今居高临下两丈内连面包片都投送不到位,难免又开始叹衰嗟老,望着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彩出神……

这时,秘书长葛一角轻轻敲门,探探头,听老熊说了声“请进”,才推门而入。他身材矮小,弓腰驼背,像竖起来的一根“如意”。

“会长,有半个多月没来了吧?今天得空了?”葛一角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两只比抬头纹宽不了多少的细眼注视着老熊。

“往后的空更多了。”老熊起来关上窗子,转身往椅背上一靠,显出千斤重担卸下肩头的轻松,“那边已经开始办手续了。”

“那……以后你就可以专心做这边的事了?”葛一角抬起头来,双眼盯着老熊的脸,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字。

一个人的优越感往往会在另一个特定的人面前膨胀。在葛一角面前,老熊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熊,而葛一角则是一只瘦兔子。

“前几年偏劳你和永闹了,等那边完成离任审计,我就迅速转移阵地。”老熊说。

葛一角仿佛从老熊脸上读出答案,右嘴角向上翘了翘,算是微笑:“既然打算专职,那下届协会班子的事你就该操心了,要提前报送审核……”

老熊扫了眼办公室的门,说:“你觉得老闹还要不要留?”

在背后,他们都称寇永闹为“老闹”。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永闹,可不就是老闹嘛?

“还是你定吧。”葛一角又微笑一下。

老熊摩挲着水杯:“一角你就这点不好,说半截话,表模糊态。现在咱俩通气,防备啥?要通就通透了。”

“老闹是你拉进协会的……”葛一角欲言又止。他的细眼和抬头纹平行起来,老熊无法判断他是睁眼还是闭眼。

老熊叹口气道:“当初我是听说他能量大,想给协会增加点活力,岂料他一来就……咳,人老变坏啰!”

葛一角摇摇头:“只怕他是……变老了。你该知道吧,他老父亲当年就是一个造反组织的头头,为了让他永远闹革命,给他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可见,他有正宗的家传……”

老熊笑道:“你也算说了句通透的话。”又压低声音说,“我这么想,秘书长你已经干满两届,按章程不能再连任,要换人,那你就往上蹿蹿,当个专职副会长——前提是老闹得让贤。”

葛一角转过脸,看着窗外的鸟窝,半天才扭过脸来说:“那,我腾出的位子你作何考虑?”

老熊这会儿开始读葛一角的脸:“你现在是秘书长、法人代表,这法人嘛,我兼着;秘书长……让行管部的小傅来干,如何?”

葛一角知道小傅是老熊的亲外甥,于是面无表情地说:“挺好,挺好的……”

老熊欣慰地说:“咱俩意见一致就好办了。不过小傅来的时间短,你在内部还要多做些引导工作。老闹那儿,你也适当透个气儿,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葛一角抿了抿嘴,好像咽下了什么。

说话的当儿,梧桐树上的喜鹊们回巢了,枝头上似乎还站着几只乌鸦。

老熊重新打开窗子,将一块风干的面包向鸟窝扔去,这回扔准了,面包正落在鸟窝当中。喜鹊和乌鸦先是扑啦啦一阵乱飞,紧接着尖嘴长喙齐齐插向面包,从上面看,只见一团蓬蓬抖动的长尾……

老熊笑道:“无怪人说‘鸟为食亡’,看看它们争抢的吃相……”

葛一角站起身来,瞟了眼窗外的景致,说:“我还有一堆事要办,不管这些鸟事了……”

院子里突然有人大叫:“呕哑嘲哳难为听!……”

老熊从窗口往下看,见那个叫袁亨利的疯子正舞动喜鹊窝里掉下的树枝,冲着树上的鸟儿喊叫,不知是朗诵还是抗议。

老熊皱眉问:“是你同意让这疯子住这儿的?”

葛一角道:“袁水珠把协会的活儿当家里的事干,咱也该把她当家里人看。她给弟弟求医看病,想找个落脚地方,咱不帮谁帮?再说咱那地下室阴森森的,连保安都不愿下去住,她姐弟俩住那儿,也给下面充点人气……”

老熊说:“协会楼里住个神经病,说起来不好听。在底下住倒不是事儿,关键是不能让他在上面闹腾!”

葛一角道:“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还真不好把握。可话又说回来,人呀,谁能没点这毛病……”

第二天上午,葛一角正在办公室等寇永闹,袁水珠送水进来。见她眼圈乌青,他随口问了一句:“昨晚忙啥了?”

袁水珠擦拭着茶几,低头道:“看我弟……”

这三个字让葛一角眼前立时闪现出一连串画面:小姐姐带着弟弟上学、大姐帮弟弟整理衣衫、老姐给弟弟端汤喂药……他放下手里的报纸,感慨中带着同情:“你这姐姐当得不容易。”

袁水珠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下面拖着大大的黑眼圈:“前些日子都还消停,昨天睡到半夜,他突然来拍我的门,愣说吵得慌。大半夜里,地下室静得能听见人喘气,哪来的吵声?他却指着墙里头说:‘你听听,你听听……’哪能听见什么!我想,或许我们正常人听不到的动静,他这种人能听见。这一想,妈呀,我的头皮发紧,瘆出一身鸡皮疙瘩,哪还敢睡?只好陪他坐了一宿……”

听她说着,葛一角的脊梁骨飕飕直蹿寒气,他隐约记得听人说过,高梧庐是建在一座不知什么年代的乱坟上的。这栋楼在建筑过程中就怪事不断:有天晚上突然电线短路,一片黑暗,附近居民看到工地围墙里飘闪起蓝幽幽的火星儿,忽忽悠悠像是从地底下冒出的一群萤火虫;还有人看到工地运出的渣土中有灰不喇唧的碎骨头和一些看不出形状的锈铜烂铁;还有些话传得神乎其神,说小楼建成之日,天降大雨,一道电光过后,楼主人再无踪影。不久,他再婚才半年的小媳妇在老家收到他一封字迹歪扭的信,短得就一行:“亏大了,躲债去。”从此,曾经小有名气的老板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好像从人间蒸发了。后来的传闻渐趋真实,协会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一群债主找新娘子讨债,新娘子为了替丈夫还债,稀里糊涂就把这幢小楼廉价转卖了,转来转去,小楼最终变成了协会的资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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