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旦六爷
作者: 岳占东一
黄河两岸跑口外,跑出名堂的人很多。但哭着跑出去,唱着跑回来的却很少。
我们八门镇的老祖宗们,当年手执大刀长矛从洪洞大槐树下,奉诏北上,经过七七四十九个关隘,都没被留下来,直至走脱太行和吕梁两座山脉羁绊,向北又走了二百里,来到黄河晋陕峡谷再无去路,才知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最后来的地方竟是黄河岸头。那时的八门镇还是长城上一个只有几百人的营盘。黄土夯筑的城墙和周围的河滩同样散发出棕褐的颜色,远处的山梁上烽台林立,长城蜿蜒,在悠悠日头下,边关铁马,鼓角争鸣,所有的一切都像玄黄天地间刻意播下的一粒种子。他们不会想到,几百年以后,那粒种子会迸发出更加强大的生命力,他们后辈儿孙会越过长城,跨过黄河,继续北上,继而形成他们之后又一次移民大潮。
我们八门镇跑口外,跑出大名堂的,莫过于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十大富户”。八门镇人用自己的方言编了一句顺口溜,叫:“李起、王孟、于务本,张端、乔裕、王锡珍,家麒、家俊在中间,拔贡、九贡随后跟。”这十户人家究竟有多富,没人能说得清,道得明,但有一件事可见端倪。据说当年赫赫有名的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起家,第一笔军饷就是由“十大富户”筹集,其中张端的名字和事情经过,已经白纸黑字记入当地县志,因此说,这个“据说”应该是真实记载,绝非道听途说。阎锡山用这笔军饷武装部队,直逼黄河对岸,一直打到大青山脚下的后套才鸣金收兵。后来北京和平解放,人们都会称道傅作义的功劳,可没人深究,当年阎锡山攻克后套,才有傅作义率领三十五军镇守后套,直至管辖天津以西大片土地的历史,当然更没人知晓,“十大富户”为阎锡山淘得第一桶金的陈年旧事。今天,我们也不提“十大富户”当年跑口外的发迹史,单说一下那位哭着跑口外,最后唱着跑回来的人物。
此人没有大号,只有乳名,单字一个六,前面再冠以姓氏,就叫冯六。冯六排行老六,正应了八门镇那句话:生瓜籽多,穷人儿多。冯六从草灰上被母亲一把拽起,看到人世间的第一眼,就是破苇席上爬着的几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冯大到冯五,一应等爬在炕上等着母亲从草灰上起身,给他们下地做饭。其中还弄不清生孩子是怎么回事的冯三冯四,还非常憎恨地扬起一把草灰,骂骂咧咧嫌弃他占用了母亲为他们熬糊糊的宝贵时间。
“拾特,屙一泡屎,这么费劲?”在冯三冯四六七岁孩子的眼里,他依然是母亲屙下的一泡屎。当然此种认识,应该缘于冯大冯二对他俩的刻意隐瞒。冯大冯二已过十岁,早已对母亲坐草灰的事熟视无睹了然于心,面对嗷嗷待哺的弟弟,不断追问痛苦呻吟的母亲究竟咋了,只能编一句瞎话,予以搪塞。
那年,冯六的爹冯五十四在冯六满月后,才从口外跑回来。冯五十四每年二月二跑口外,每年十月初十在大雪封山前,准时叩响院子的门环。跑口外春去秋回,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这规矩和春种秋收一个道理。不过,在冯五十四这里,他不仅到口外春种秋收,在老婆一亩三分的薄田里,也基本上是春种秋收。除了冯大冯二两兄弟他播种后,亲眼看着老婆的肚皮像浸了水的干枣,一天天鼓涨起来,最后又在抓门动地的哭叫中坐灰生产外,冯三冯四冯五,包括这位被冯三冯四视为一泡屎的冯六,他无一例外地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有叩响院门上那支生锈的门环后,他才明白无误地知晓,他不只收获了跑口外的收成,也收获了一连串葫芦娃。
且说那天冯五十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将背上的一口袋粮食放在大门外的磨盘上,迫不及待叩响那支熟悉的门环时,扑入眼的不只有窗棂上几个又长大一圈的小脑袋,也有老婆包着头巾看他的笑脸,那一刻他已经明白,家里肯定又多了一张嘴。那块已经微微泛白的头巾,是他第一年跑口外在包头德胜魁货栈买的洋货,当时足足花了他两块大洋,据说是实打实的洋货,比当地的羊肚子手巾要耐上百倍,可再耐用的洋货,也经不住老婆年年岁岁遮风避雨的风霜侵蚀,几乎每年二月二离家,十月初十归来,他最后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那块红头巾。特别是初冬回家,只要隔着窗户他看到老婆还蒙着头巾,他总会无一例外地骂一声:拾特,又吣掏下一个!
拾特,我就不解释了,来过我们八门镇或去过后套的人,或读过我小说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骂人的感叹词。我只想说一下“吣掏”一词,从字面上看,就知道是个动词,吣是往外吐,掏是往外拉,两字并列,其意再明显不过,只能是又吐又拉。冯五十四骂老婆又吣掏了,自然是说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
冯五十四也不是真骂,乍听倒像夸功,好像是在暗自炫耀自己的能力,可当他再次背起粮食,吭哧吭哧走进屋门,看到冯六的小鸡鸡正翘起来,准确无误将一泡尿撒向那袋粮食时,他无可奈何地对老婆说:你这孵鸡儿子,也肯定孵一窝公鸡!
在冯五十四眼里,冯六和他众兄长一样都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公鸡崽子,这和冯三冯四眼中的一泡屎虽有天壤之别,但其家庭地位已显而易见。母亲蒙着红头巾第一次抱着他喂奶时,就半憎半怨地指指他的小脑门唠叨:你个懒鬼,投胎转世,不能跑得快些,跑快了不就把小鸡鸡跑丢了?你带个小鸡鸡来世为人,让众人又笑话娘呀!母亲一连生了他们兄弟几人,已被邻里女人传为笑谈,说她肚里装了一肚小子,就连左邻右舍母鸡抱窝,也不敢让她碰一碰,更别说用她家鸡下的蛋了,都怕孵出公鸡来。
冯六出生,冯五十四夫妇俩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冯五十四看一眼冯六翘起的小鸡鸡,又看一眼刚刚背回来的粮食,看一眼粮食,又忍不住看一眼满炕灰不溜秋带把的小子,然后就双手捂住眉眼,唉地发一声长叹。老婆看着刚进门的男人愁成个圪蛋,早觉得自己愧疚难当,恨不得把冯六重新塞回肚子。可她仔细一想,知道愁也没用。如果男人实在觉得养活不了冯六,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寻个人家送出去,要么心一狠,干脆扔了,让其自生自灭。虽然奶了一个月的亲骨肉,她有一万个不忍,可为了一家子活命,她只能听从男人。
可冯五十四除了整天唉声叹气,就是不说或送或扔的话。到夜里六个儿子同时睡满炕后,他举着灯盏一个一个往过看。看罢又说:他娘的,一个一个长得都像老子,当年杨老令公有七狼八虎,老子再捣腾一年也成杨老令公了!说罢长笑不止。
冯六在父母的哀叹中,点着奶子睡了一觉又一觉,在五个哥哥满炕乱跑的聒噪中,翘着小鸡鸡尿了一炕又一炕。过罢年,冯五十四终于对老婆说:要不你也跟上我出口外哇!
老婆为了冯六已在男人面前低眉顺眼了一个冬天,她明白男人的苦楚,每天做饭抓一把米,也要往罐里退半把,生怕将男人从口外背回的那袋粮食吃光,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等到男人来年跑口外挣回下一年的口粮。可她万万没想到,男人会让她也跑口外。
冯五十四当下给老婆说了打算,自然是犁管犁,耧管耧,后套日月赛江流。老婆听后,一脚踹在冯五十四的干板筋上,佯恼骂道:你个传不死鬼!早知道你引上祖娘娘跑口外,你祖娘娘还应米一把面一把,替你掐划的哩,你看一冬你那些爷爷们吃上一顿饱饭了没?后套那么好的地方,你咋不早引上你祖娘娘跑哩?
一个正月冯五十四夫妇俩挖空心思筹划跑口外,筹划来筹划去,最后的焦点又聚在冯六名下。上后套大人走一遭少说也得十来天,拉儿抱蛋引上六个小子跑口外,咋走呀?抱一个,背一个,手里牵一个,俩口子正好,可破行烂礼咋拿?担个扁担,一个筐里放一个,冯四冯五刚刚好,正多一个冯六没处挑。思来想去,在凭脚力跑口外的年代,谁脚力差,只能淘汰谁,要不没等去了后套,半路上早被狼吃了。冯六显然在父母的筹划中,又成了多余。
正月二十添仓一过,冯五十四背起冯六,端一升米出了门。老婆两眼汪汪跟出门,走一步说一声:要不我和娃不去了!冯五十四不应声,一直铿锵铿锵往外走。老婆再走一步说一声:甚不甚找个好人家!冯五十四仍旧不应声,步履匆匆一直走。老婆跟到村口,手已捂在嘴上,两行泪蛋扑簌簌往下流,冯五十四小跑着出了村,没敢回头看老婆,自己却对着山梁高吼——
天下黄河向东流,
甚么人留下个走西口?
二
冯六以一升米的贴补,最后被冯五十四送给了八门镇五里外岱岳殿村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已有一儿一女,本不想收养冯六,可看到冯五十四升子里的米,颗粒饱满,色泽如金,就眼馋心贪,不提冯六肉嘟皮白,单说这可是一升好米。在亲戚撺掇下,最后还是将冯六留了下来。
冯六养父姓李,听到冯五十四离开前交待,娃是他第六个小子,乳名六六,也就还以这个乳名叫着。按理说,冯六从此变成了李六,他已由冯家的小子变成了李家的儿子。可事不凑巧,还没等岱岳殿村的人喊他李六,他就成了岱岳殿庙上的一个寄养儿,和尚道士们知道他是八门镇三道坡冯五十四的六小子,就一直叫他冯六。
在冯六未变成岱岳殿庙上的人之前,不妨先说一说岱岳殿。岱岳殿既是庙名也是村名,从庙里的碑文上看,此庙初建于金元时期,应该属于胡人汉化重要的历史建筑。晋陕峡谷北端,自古是胡汉接壤地,金元时期这里五方杂处,胡汉交融,道教中最为重要的神祇岱岳大帝能雄踞黄河岸头,傲视异族叩拜,可见汉文化那时已在此深入人心。我们八门镇老祖宗定居黄河岸头时,朱元璋已加封岱岳大帝,不仅让他主宰十八重地狱,还执掌“七十二司”,判定世人生死贵贱。皇帝老儿以生死控制人欲,庙中香火自然延绵不绝。岱岳殿香火旺盛,最早由道士守护,不知从何时起,庙里也住进了和尚,正殿虽是天齐殿,但后殿却是释迦牟尼殿。庙里常住七道五僧,或五道七僧不等,最多也就十多个出家人。每到赶庙会或做法事,十多个出家人唱道情或打醮做法都能凑够人。
冯六对李姓父母并无太多记忆,用他自己的话讲,在岱岳殿他只记得庙对面戏台上戏子的脸谱,比庙里神像脸上的颜色还要艳丽十倍,戏场上的丝竹管弦之声比蚰蜒峁的灯笼小瓜子还要香甜百倍。他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循庙前的红火热闹而来,那年他才三岁。三岁的冯六已能识得乐曲的奇妙,那天他正在院墙下撒尿和泥,玩得灰土麻生,突然听到一阵锣鼓大镲响起,接着是一阵胡琴和笛子相伴传来的声音,他搓着一双泥手,伫立在墙下听了许久,而后像一只闻到香油的小耗子,偷偷溜出家门。当时,十岁的哥哥正在帮助父母翻菜园,根本无暇顾及他的行踪,等到父母和姐姐从地里回来,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他的踪影,才知道他跑出了家门。家人最后打问到庙上,才看到他正仰着头观看道士和尚排练道情,其如醉如痴的兴头被李姓父亲劈头打了一把掌也没回过神来。至此,冯六像丢了魂的野鬼,只要听到庙上响起锣鼓丝竹之音,他就会溜出家门,直奔庙前戏场。时间一久,父母知道这小子被道士和尚的玩意迷住了,就不再管他,任由他在家门与庙门之间自由往来。
也就是在那一年,黄河岸头八门镇一带又逢大旱,在冯六撒尿和泥那会,父母早将地翻了一遍,就是迟迟未落一滴雨,好容易等到芒种,总算下了一场小雨,凑和着将种子播了进去,可往年大小暑之间原本不缺雨的时季,偏又艳阳高照。站在岱岳殿前的山门上看黄河岸头,都是黄漫漫一片,几乎无半点绿色。
年馑眼看遭下了,八门镇跑口外的人更多,都想着到口外挣回一年的口粮。李姓父母就在那一年也萌生了跑口外的念头,他们一家究竟如何打算跑口外,外人不得而知,可就在岱岳殿过庙会的四月初八一大早,和尚道士在庙门口发现一卷破被子,掀开一看,里边正是熟睡的冯六。
“这小子居然睡在门口等唱戏,也够舍身子的!”和尚道士认出了冯六,还以为他想红火热闹想疯了。
冯六被叫醒后,一脸懵懂,忙顶着破被子往家跑,回来才知道,大门早已锁了铁疙瘩,一家人不知所踪。他又哭着跑到庙上,和尚道士这才明白,冯六又一次被遗弃了。
冯六从此寄居在庙上,他既不是小和尚,也不是小道童,不过,和尚和道士的活儿他都干,他给天齐殿灯盏里添加多少香油,就得给释迦牟尼殿添加多少,给道士洗道袍,就得给和尚洗袈裟,像其他提水、扫地、抱柴禾的营生更不在话下。苦是苦了点,可也有快活的时候,庙上做法事唱庙会,再有器乐响起,他就无需再从家里小跑过来,而且,他还可以摆弄那些东西,什么锣鼓大镲,铙钹唢呐,胡琴笛子,竹板芦笙,无一例外成了他闲暇时的最爱。和尚道士看他心灵手巧,悟性又高,在做法事时,也让他充当帮手,打打鼓点,敲敲梆子,或者拍拍大镲,到最后连那些唢呐笛子胡琴之类的丝竹乐器他也能吹拉出调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