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无觅处

作者: 高海平

粮 食

春色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柳树不说了,绿得最早。杏花开得热烈,满山坡都是它的身影,就像一头奶牛身上一片一片的花斑。桃花也有开的,只是在探头探脑,轮不上唱主角。梨花孕育着花蕾,也是随时准备出场的角色。地垄上的茵陈长老了,村人很少吃茵陈,长老了就叫白蒿,没有了食用价值。连翘花不甘寂寞,零星地展露出黄色的花朵。黄刺玫的花自然是黄色的,和连翘花一个颜色,形状完全不同,一个是长喇叭状,一个是梅花状。这些植物纷纷争夺着春天的舞台。

唯有农人耕作的田野没有形成呼应,缺失了本应绿油油的麦苗。春天山花烂漫日,也是麦苗返青时。往年这个时节,田畴上,麦苗绿得让人心醉,农人挥舞着锄头低头锄地,麦行里刚长出不久的花叶菜、星星草、羊蹄蹄,无一不遭到残忍“杀戮”。今年独不见麦苗的身影,心中一直纳闷:怎么没人种麦子了?政策引导,还是个人意愿?故乡是有名的产麦区,我自小自豪的就是我们村比别的村子盛产麦子的优势。站在山岭上,一眼望去,确实不见麦田,一片灰头土脑,土地全留给秋庄稼了。

回到村子,走进堂弟的院子,先把这个疑问抛给了他。堂弟憨厚地笑了笑说,你没注意,这几年早都没人种麦子了。我不解,看着他的眼睛,意思很明显:为什么?他解释说,麦子不挣钱,还赔钱,没人种了,都买面吃,有的人家连馒头也懒得蒸了,到集市上买现成的。再说,种麦子是个苦活,五黄六月龙口夺食,这你是知道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哩,谁收割,所以没人种麦啦。他顿了顿继续道,秋庄稼相对来说好打理,春天种上基本不用管,到秋季收就行了。像玉米,迟一天早一天收仓都影响不大,这几年价格还凑合。我忙问,玉米能卖多少钱一斤?他说,不稳定,目前市场价是一块二毛八。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堂弟家那小山似的玉米堆,旋即问,你这堆玉米有多少斤?他随口说道,也就万把斤,一万多块钱。我说,那你还不赶紧把它处理了,不怕老鼠糟蹋?没等他回答我又问,没养猫吗?他说,养了一只,跑出去再没回来,估计吃了中毒的死老鼠了。言外之意还是没有。在他眼里,这万把斤玉米好像不是粮食,只是等待处理的商品,老鼠糟蹋也只是微乎其微,根本不在乎。

想起早年没饭吃的光景,不要说麦子了,就是玉米也是香饽饽,农人会把它囤在缸里,哪能允许老鼠去糟蹋,那是造孽啊。

生产队时期,按照工分分粮食,工分多的人家分得多,工分少的自然分得少。队长、会计、保管等村干部,站在粮堆旁监督,两个壮劳力抬秤,一根大秤定乾坤。各家各户拿着口袋排队,轮到自己时,口袋撑得圆圆的,只怕撒了一粒。扛到家里还要在窑顶上或院子里再晾晒一番,直到干透才装进缸里或者柜子里。吃的时候更是讲究,主妇用升子舀出来,拿干净的毛巾蘸水反复擦搓,粮食颗粒上的土屑擦洗干净了,才上碨子磨成面粉,面粉装进瓦罐,每次食用都会用瓢慢慢舀出来和面。这个过程小心翼翼,颇具敬畏之意,对土地的敬畏,对粮食的敬畏。每粒粮食来之不易呀。

故乡大片土地处在沟壑中,土壤肥沃,墒情很好,遇到旱季不怕旱,遇到雨季也不怕涝,无论种麦还是种秋基本上能保证收成。生产队时期,别的村没粮吃,我们村也有过几年青黄不接的苦焦日子,但总能凑合过下去。我十岁左右,曾跟爷爷到西岭老君庙粮站背救济粮,返回路上,刚好遇到放牛的赶着牛从身边走过,那是一条窄窄的山路,我年纪小不知站到里边,在路边被犍牛一犍挑到了路下面。一袋粮食和小小的我同时落地,发出“噗”的一声。幸而高度不是很高,没有受伤,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后来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但玉米面糊糊还喝得上,不至于饿肚子。生产队长是个工作狂,响应上级指示争先锋,今天接到通知,明天就照办,雷厉风行。工作抓得紧,村民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黑夜连轴转,苦干巧干拼命干成为日常习惯。家户里有了粮食,人的腰杆便硬了,面目也有了红润气色。

好名声就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传得很快很远。方圆几十里,只要提起我们村,人们不由自主地称道,夸了队长夸社员,然后夸光景好。隔三差五有媒人给村里的女孩说媒,哪村哪家的男孩不错,看上你家女娃啦。主家很惊讶,反问,他怎么知道我家女娃?媒人笑呵呵地说,人家在泰山庙逢会时早就相中了你家千金。主家男人抽着旱烟沉默不语,任凭媒人三寸不烂之舌云里雾里吹破天。当然,男孩子更是香饽饽,成为别村女孩的首选。一旦定了亲,男孩儿会扛着一袋粮食作为见面礼,到女孩家拜访,走动几次活络了,双方父母也默许了,就会确定结婚日期,媒人来回撺掇几次,彩礼钱必不可少,这是人之常情。媒人唯一的实惠就是能吃上男女双方给的几包点心。供销社的点心都是灰麻纸包装的,一根纸绳十字捆扎,上面打个结提上,送给媒人。媒人满脸笑容,口水不由得流到嘴角。

饥饿年代里,粮食是唯一值得信赖的真理。天光一黑下来,白天不便出现的身影就会若隐若现——某家的亲戚,胳肢窝夹着口袋来村里找亲戚借粮了。人穷气短,马瘦毛长,身形也不展了,黑夜里来就是怕碰到熟人不好转脸,乡里乡亲的大都认识。即使如此,难免还是会碰上出门遛弯儿的被认出来,大声打招呼,对方只能很尴尬地挤个笑脸,嗫嚅一下。不怀好意者,第二天会有意问昨晚借粮的主家,昨晚好像看见你家亲戚了,有啥事呀,那么晚?被问者其实也不愿意提此事,既然问了总得回一句,没啥事,过来走动一下,好久没见了。

有个嫁到外地的女子,光景过得不如人,每年一到春夏之交,女婿就穿着整齐地来丈母娘家背粮。女婿到丈母娘家用不着等到天黑,大白天光明正大地。路过村头,干活的社员们热情地上前问候,女婿也不羞怯,笑脸相迎,理直气壮地走过。丈母娘围了拦巾忙着做饭,女婿坐在炕头抽着烟、喝着糖水,自在得很。女婿上门,丈母娘自然做好吃的,白面条拌辣子。女婿吃个肚圆,打着饱嗝剔着牙。走时不用吭声,丈母娘早把粮食装好,女婿背上沉甸甸的粮食,步履坚定地走了。一次两次还不太引村人注目,没完没了地来,村人开始编笑话讲了。一看见这个女婿出现在村头,就会笑着说,小老鼠又来捣粮食了。这个女婿长得瘦小,被村人嬉称为小老鼠。

这不算多么丢人的事,饥饿年代,谁家也不能保证不断炊,不是不勤劳,一年到头,春夏秋冬,马不停蹄,日夜劳作,可就是没饭吃。还有更多印象深刻、况味复杂的故事。

秋天,夜半时分,秋凉几许,田野静谧,秋风掠过,有丝丝凉意。生产队长带领巡逻队例行巡逻,在一块玉米地边,听见有清脆的掰玉米的声音。夜风吹过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多少能够掩盖偶尔的脆响,不过还是很能听得真切。队长警惕性很高,立即判断有情况。和身边的几个商议是直接进去捉,还是叫喊。巡逻队员不愿意进地里,怕有意外情况发生,就在外面喊话,“谁在地里面,赶紧出来,不然我们就进去啦,我们手里可是有家伙的。”那个清脆的声音中断了,没有往出走的声音。队员们继续喊。三番五次过后,一个身影从玉米地里出来了,站在巡逻队面前。队长愣了,巡逻队员也不知所措。原来是队长的亲哥哥。

后来情况发展得出乎人们意料之外。队长没有徇私舞弊,大义凛然地把哥哥逮起来游村。折腾了几次,哥哥疯了。每天手里拿着一把玉米粒,走村串户,逢人就说,玉米长大了,玉米长大了。大人们直摇头叹息,小孩儿们吓得钻在大人身后。儿子们无奈,只好把疯了的父亲关进黑屋子,吃喝拉撒睡均在里面,这样坚持了没几年,偷玉米的人终于郁郁而死。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有关粮食的悲惨故事,算是一穗玉米酿成的惨案。

现在回忆起这样的故事,感觉匪夷所思,亲兄弟偷掰队里的玉米,还是未遂,便被六亲不认地游村示众,当作反面教材。当哥的心里肯定无法接受,崩溃是必然的,郁郁而死也是别无选择。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堂弟是个勤快人,早早把玉米脱粒了,好多人家的玉米没有脱粒,还在穗子上,堆放在用木头椽子搭起的架子上,很醒目地矗在院墙一角,任风吹,任日晒。鸡们宁可到草窠里刨食也不到玉米架子下吃现成的,洋溢着一种闲逸和浪漫的味道。玉米用木棍架起来,在北方好多农村是普遍现象,甚至成为一道风景,也是农村脱贫、农民富裕的生动写照。

土 地

土地不种麦子了,春天显得格外荒凉寂寥,树木和花草无法带动整个故乡的春意。留作秋庄稼的土地已被农人用小农机犁耙了一遍,土壤被翻得虚晃晃的,比面粉还细,一脚踏上就会陷进去,走上几步已是满鞋窝的土。现代农机这东西真是不能小觑,人翻牛犁的时代绝然无法做到的,这玩意轻松搞定,用时很短,突突突地一阵轰鸣,一杯水还没喝完,活干完了。

交通不便的土地有些人家干脆放弃不种了,也就撂荒了。我家一处老坟所在地,也是我小时候耕种过的地,已被草芥、刺蒿等无孔不入的植物侵占。我和堂弟到老坟给祖宗上坟祭献时,脚都插不进地里去,这些荆榛拼命肆意地生长,只需一个季节便能蔚然成林。

这块地自我记事起就属于我家的自留地,这座老坟里已记不清是哪一辈的先人。问堂弟,他跟我一样不明就里。后来问父亲,父亲同样语焉不详。故乡有这样的传统,自家的坟,埋在自家的地里,这座老坟连父亲都不记得埋着哪一辈人,可见这块地属于我家历史有多么悠久。后来也出现过反复,土地轮流耕种,这两年你家,过两年调整到他家,但是我家种的时间最长。

老坟处于这样的荆榛之中,烧纸断然不可,只好挂了几缕纸絮,堂弟往坟里撒了几张冥币,匆匆离开。我还是不由得多呆了一会儿,眼中幻化出当年的一些场景。老坟处在地中心,其南边是麦地,北边是一块打麦场。收割的麦子直接扛到打麦场,摊场、晾晒、碾场、扬场,最后颗粒归仓,这是我祖辈上的故事。我记事时,这块打麦场已经弃之不用了,碾场的碌碡依然还在,被荒草掩映着。

老坟上有几棵楸树,是我家、堂弟家,还有三爷家所共有。我爷爷是老大,一份;伯父给二爷顶门,二爷是个哑巴,无后。也就是说,爷爷辈的弟兄三个共同拥有这几棵楸树。1988年春,伯父得病意外去世,还不到60岁,没有来得及准备寿材,出现这样的突发事件,只能急事急办,借了三爷家的材板,承诺打了老坟上的楸树后偿还。后来,在这几棵楸树里选了最粗最高的一棵伐了,目前还有几棵也有两三揽粗细。听说现在的木料不值钱,木匠的饭碗都丢了。不过,村里还有人专门收购木材,骑摩托车到处转悠,看中哪棵树,就找到主家游说。我家有一棵杨树,也有几揽粗,算村中数得上的大树,早被盯上了,不断有人打电话,回村里也会拦住我苦口婆心一番,卖了吧,再不卖树就空心了。现在的木材不值钱,杨树更廉价。对于生意人来说,捡到篮里就是菜,总比没有强。

老坟旁边还有两棵沙果树,我家一棵,堂弟家一棵,是小时候吸引我们目光的希冀之树。崖畔还有一棵山杏树,是堂弟家的,上树摘杏很危险,下面是高高的悬崖。一排枣树两家各一半,是那种长形的奶枣。一棵没了皮的老榆树,直挺挺立在崖畔格外扎眼。听老人讲过,光绪三年,天下大旱,人吃人,犬吃犬,吃干泥搅麦秸。这棵榆树的皮就是那时候给扒光的。我没有经历过那么悲惨的年代,但是从榆树身上依稀能够看到那种悲惨存在过的证据。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看到的、听到的。如今连这块地也荒了,沙果树、杏树、枣树、老榆树统统不见了,只有楸树高高地矗立着,似乎在保护着祖先安卧的坟茔。

这块地还算肥沃,被主人废弃,多少有些可惜。好多偏远的、贫瘠的土地更是弃之如敝履,说不种就不种了,没有丝毫犹豫和心疼。有些地块实在无法放弃,主要原因不是心疼,是怕遭人唾骂,干脆给了那些有精力耕种的人家去耕种。

回望历史,祖先们从远方一路逶迤而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疆拓土。在这片土地上安营扎寨,繁衍生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可以说,从刀耕火种发展到今天的机械化耕作,一代代农人肩上扛着使命,扛着责任,扛着蒸蒸日上的憧憬。一片山林开垦成能够耕耘播种的土地是艰难的,豆大的汗水不知要流多少滴,摔成多少瓣;手上血淋淋的口子不知要裂了缝、缝了裂多少次;镢头、钢铣坏了不知多少把……从大自然中抢夺耕地可谓难矣。放弃却易如反掌,说不种了,再不会开着农机犁耙,更不会扛着锄头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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