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碑志文语言的“奇崛”研究
作者: 彭晓丫
中唐时期是文学变革的关键阶段,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历来以其对语言的革新而备受赞誉。他坚持“言从字顺”和“陈言务去”的原则,在诗文创作及词汇选用上展现了其独特的“奇崛”风格。韩愈的散文语言之所以“奇崛”,首先体现在其语言形式的多样性上。自庾信确立了四六骈文的碑志文形式以来,尽管后人试图进行革新,但成效往往不尽如人意。韩愈在继承张说、独孤及等人的基础上,不仅采用了三言和多言的语言形式,还融合了骚体和散体的文体,极大地拓展了碑志文的语言表达方式。其次,韩愈在用词上的创新亦是其“奇崛”风格的体现。尽管碑志文风格庄重,韩愈却不避讳采用俗语,并运用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增强了文章的生动性。此外,韩愈还自创了一些词语组合,这些词语至今已成为固定的成语或俗语。
一、语言形式匠心独运
(一)字数参差,形态各异
东汉以后,碑志文的创作就渐渐远离最初的宗旨,走向虚夸的道路,形式上更是逐渐被四六骈文笼罩。碑志文除去文题外,通常可以分志(序)和铭文两部分,因循前人之例,两部分有相对的独立性。在这两部分上,韩愈都有创新之处,这种创新体现在语言形式上,其中一点就是韩愈碑志文的字数上,整体篇幅不一,单句数字不定。
其一,是韩愈碑志文整体文字多少不一,篇幅长短无规律。自汉以来,碑文的形式多为统一,不仅是内容形式上的统一,在语言形式上也接近统一,传统碑志文篇幅变化不大,序文、铭文字数接近一致。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和《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中所收录的唐代墓志铭序文基本上都在5~8行,以7~8行居多,同时铭文篇幅也基本相似,大致在2~4行,以3行居多。但韩愈的碑志文,刻意长短不一,十分注重字数的变化,有的短则两三句,有的长则几十句。《平淮西碑》在韩愈碑志文中声名较盛,文章的序文和铭文篇幅都很长,仅序文即有43句,其铭文亦有24句。韩愈为人所作的碑志文中,亦有序文较长者,如韩愈为韦丹所作的碑志文,其序文共48句;《唐故相权公墓志铭》序文长达38句 。铭文长者,如《刘统军碑》的铭文长度远超序文,仅铭文就有41句,共496字;铭文最短者,如《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仅有9个字。
其二,各单句的字数变化不定,这一点主要体现在韩愈碑志的铭文上。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中列举各种体制:“若夫铭之为体,则有三言、四言、七言、杂言、散文;有中用‘兮’字者,有末用‘兮’字者,有末用‘也’字者。”这一点在韩愈碑志文中可以找到很好的例证,如《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铭文为三言,而《试大理评事胡君墓铭》不仅铭文为三言,全文都用三言,不可谓不奇。多样的语言形式丰富了韩愈的碑志文创作样式,多变的语言也让韩愈碑志文不受形式的限制,更易表达内心的情感。
(二)文辞错落有致,言辞朴实无华
韩愈作为古文运动的推动者,本就提倡用先秦两汉的质朴改善六朝的绮丽柔靡,写文章时也力求恢复上古时期的散文形式,他在自己的碑志文中更是有意识地践行这一思想。碑志文并非创作之初就以骈文的形式出现,汉代碑志文序文就多以散文形式创作,也有赋体碑文。魏晋南北朝时期,美文意识觉醒,碑志文创作开始向繁缛发展,到了齐梁时期,碑志文创作则完全骈偶化了。韩愈的散文即以打破魏晋以来的美文创作形式为主要目标,因此韩愈碑志文“奇崛”的一大特色即为语言的散体化。
韩愈碑志文的散体化,可见于虚词的使用。韩愈的碑志文通过增加单个虚词来改变六朝时期的四六对仗,六朝以来文章句式多以四六构成对仗,韩愈则有意将“之”“以”“于”等字加入原本对仗的四六句中,如《柳子厚墓志铭》中的“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其中的“是”“之”和“以”字,将原本已是四字的骈文形式改为散体形式。语气词也是韩愈善用虚词中较多的一种,如《李元宾墓铭》中“竟何为哉”的“哉”,《贞曜先生墓志铭》中的“呜呼”,《韩滂墓志铭》中的“耶”等都是韩愈碑志文中常用的语气词。
韩愈碑志文的散体化,二可见于不同句式的组合,亦即骈散相间的写法。韩愈在碑志文的创作中,虽有志于以散代骈,但囿于碑志文自身的特点及行文的需要,并没有完全摒弃骈文。韩愈最为人称道的、散体程度最高的应是《祭十二郎文》。此文虽为祭文,但写法上与碑志文有相似之处。但即使是在这篇文章中,亦有骈文的影子,如“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可见,想要完全摆脱骈文的影响,还是有一定困难的。韩愈碑志文中出现骈散相间的写法,也是能够理解的。
另外,为使碑志文语言形式多样,不再陷入形式刻板的窠臼,除了使用散体的形式,韩愈还在碑志中运用了骚体形式。骚体文可上溯到楚国屈原,后宋玉学习其特点进行多篇创作,使得骚体成为固定的文体创作形式。骚体文最常见的语言特征就是在句子中广泛使用“兮”字。屈原和宋玉的文章中,“兮”字多见于句中。韩愈在此基础上,在句末也创新性地使用了“兮”字。句中使用“兮”字的作品,如《柳州罗池庙碑》,其铭文部分皆为骚体创作;句末用“兮”字者,如《卢浑墓志铭》,其篇幅短小,全文共4句,其中“迁汝居兮”“汝居孔固兮”“如不信兮”3个短句均于句末用“兮”。韩愈的碑志文中亦有铭文均为四言写就的篇章,但读来却并不觉繁缛堆砌,是因为韩愈的四言铭文亦为叙事抒情之语。例如,《刘统军碑》的序文仅交代碑主生平,具体事件全由四言写就,一气呵成,辞采飞扬。
韩愈碑志文虚词的使用,不同句式的组合,散体与骚体的结合,都是韩愈为打破北朝以来庄严肃穆、绮靡繁缛的碑志形式所做的努力;但又确实受前人骈文的影响,形成了骈散相间的独特写法。
二、遣词造句不拘常格
(一)不避俗语,如话家常
刘大櫆《论文偶记》云:“文贵去陈言,昌黎论文,以去陈言为第一义。”为实现自己“陈言务去”的创作理念,韩愈在碑志文中积极引用俗语,避免华丽的辞藻带来毫无意义的文章,俗语的使用使碑志文语言口语化,读来如叙家常。《文心雕龙》中有“铭实表器”,铭文最初是刻在事物上,作表彰器物用的,到了汉代,铭文表彰的对象就逐渐从器物转移向人 ,但其根本目的没有发生改变,仍旧是为了夸耀赞扬。汉末著名碑作家蔡邕为郭泰所作碑文被收录在《昭明文选》中,是汉末碑文的典型作品。在《郭泰碑》中,蔡邕夸赞郭泰所用的语句均是精雅的典范。与蔡邕齐名的庾信,其碑志文不仅用词考究,还多有用典。中唐时期著名的碑志文作者张说、独孤及等人,其碑文创作虽内容有所突破,但碑文语言尤其是铭文语言仍以庄重华美的语言为主。庄重典雅的词语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更符合碑志文庄严肃穆的特性,却也让读者与碑志文产生阅读距离。
韩愈在其碑志文中有意使用简单的、口语化的语言,读来如话家常,不失为一种独特。例如,《崔评事墓铭》虽在形式上出新,但整篇铭文用词简单,读来毫无艰深之感;《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铭》中的“始为进士,乃笃朋友;及做大官,克施克守”,无一奇词险字,而又明确交代杜君信赖朋友,克忠职守的性格;《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中的“实生五子,一女之存”,读来与日常说话相差无几。另外,在《曹成王碑》序文中,曹成王被塑造成一位功勋卓著的有功人。韩愈在铭文中并未如前人一般用华美的辞藻堆砌,而是以口语化的形式,向读者娓娓道来,如“太支十三,曹于弟季”读来并不费解,但是这简单的、口语化的表达却寄托了韩愈深厚的情感。
(二)喜用险字,自创新词
为彻底实现陈言务去的观点,韩愈的碑志文中除引入口语化的语言外,还有一定的自创词语。首先,韩愈的碑志文中,喜用险字,以动词的使用最为精准和奇特,如《魏博节度观察使沂国公先庙碑铭》中的“旌节有韬,豹尾神旗,櫜兜戟纛”,《唐故朝散大夫商州刺史除名徙封州董府君墓志铭》中的“锄削荒颣”。又如,《南海神庙碑》中描写神祇享用祭品的文字:“牲肥酒香,罐爵静洁,降登有数,神具醉饱。”这些词语都较为生僻。《曹成王碑》中在描写曹成王和叛军李希烈作战的场景时,连用了“嘬”“剜”“䥽”“掀”等15个动词。这15个字并不是常用的描写战争的动词,是韩愈特意选来描写战争场景的,是所谓“识字”的体现。正如《韩昌黎文集校注》(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中评论所说:“退之性不喜书,然尝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这里的“识字”,自然不是今天所说的认识常用文字,而是能够掌握较为生动准确且并不常见的字眼,这样在创作文章时,才不至于词语匮乏。此碑中的这几个动词正是这一观点的体现。
《贞曜先生墓志铭》是同样运用精彩严谨动词的篇章,在夸赞孟郊作诗水平高超时,韩愈没有直接用“为诗有才气”或者“才气甚高”这类套话,而是以多重比喻,形象具体地将孟郊的诗歌创作写出。“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在这一系列比喻中,其动词运用得恰到好处,“迎”和“解”写出孟郊诗歌分析透彻;“钩”与“棘”体现孟郊诗歌的艰深晦涩;“掐擢胃肾”是指孟郊的诗歌能够让人感同身受;最后,“神施鬼设”将孟郊诗歌推向新的高度,“施”“设”二词充分体现了其诗歌的妙笔天成。除了这种连串性的动词,韩愈的其他碑志文中最常见的是单个动词的运用,准确严谨又生动。例如,韩愈为张孝权撰作的碑志文中,在写张涂前来乞铭时“伏哭庭下”,“伏”和“哭”字就把张涂乞铭时的悲恸以及迫切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
(三)善用修辞,形象可感
韩愈碑志文广泛使用多种修辞,如反复、反问、叠字、对仗和比喻。韩愈在《李元宾墓铭》中运用反复手法,如“已虖元宾”3次出现和“竟为何哉”表达对友人去世的悲痛和困惑。他还结合反问和感叹句式,如《马说》中议论时的用法,以及《唐故河南府王屋县尉毕君墓志铭》末尾的感叹句,直抒悲痛,强化表达效果。
叠字也是修辞学的一种,成伟钧在《修辞通鉴》中,明确指出“叠音是相同的词、语素或音节的重叠使用,又叫叠字”。早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叠字,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采采芣苢”,这些叠字的使用,让言辞更富韵律感,情感更为真切。韩愈的碑志文中有单个叠字,如“嘻嘻”“怡怡”“耿耿”;有叠字连用,如“愉愉翼翼”“夫夫妇妇”。叠字的使用,确使韩愈碑志文的词语更为丰富,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同时形成了音律美。这些叠词被韩愈灵活地运用到碑志文中,或摹情,或状物,或写人,挥洒自如,情真意切。
其余篇章中,韩愈在修辞方面的使用亦有出彩之处。例如,《曹成王碑》中“羞畏乞降,狐鼠进退”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将王国良乞求投降时像狐狸、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状态写得活灵活现;《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铭》先以“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描写幼时的马继祖,生动刻画幼儿精致的长相,雪白的肌肤,而后在描写马遂祖孙三代长相气质时连用三个比喻,“高山深林钜谷,龙虎变化不测”形容北平王的高深气质,“翠竹碧梧,鸾鹄停峙”描绘少傅的挺拔身姿,“瑶环瑜珥,兰茁其牙”刻画幼子的娟好静秀。
韩愈的碑志文有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和修辞技巧,既实用又具艺术性,体现了他高超的文辞驾驭能力。他的作品被认为是唐代碑志文的顶峰,打破了传统格式,创新了表达方式。韩愈的碑志文被《旧唐书》和《新唐书》收录,并对后世如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韩愈的创新不仅在于语言的“奇崛”,还在于其深刻的思想内容和对细节的敏锐观察。他的成功在于结合了前人的积累、个人才华和时代背景,使得碑志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