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空”“相”思想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研究

作者: 李奕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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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是佛学与中国儒、道思想相结合而形成的中国化的佛教,它虽然延续了佛教“空”的理念,但禅宗的“空”却与“相”有着密切的关系。禅宗的“空”“相”思想也对中国传统绘画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本文以禅宗“空”“相”思想为研究视角,进一步剖析其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为进一步丰富中国绘画理论增砖添瓦。

一、问题的提出:“空”“相”与中国传统绘画关系的再审视

“空”是禅宗的核心,体现为“无念”“无相”“无住”。其中,“无相”与视觉的关系最为密切,它也是对中国传统绘画影响最大的因素之一。人们要做到“无相”,必须首先了解“相”。那么,“空”和“相”具体是什么呢?“空”,禅宗认为一切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没有独立的实体。“空”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无”,而是涵容万有。“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空”也是修行者追求的精神境界和禅修的终极目标,它是人对自身存在的超越。“相”是禅宗思想的理论范畴,“相是什么?粗略地说,就是事物的相状,即我们常言的现象,是时空中的具体存在”(张节末《禅宗美学》)。“相”在数量上是无穷无尽的,它与人们的现实生活紧密相连,人们往往把这些“相”看得无比重要,生起计较、执着之心。“空”与“相”的关系是紧密相连的。“空”就是强调不住于相的“离相”。“离相”只是把“相”看“空”,并不是与“相”绝缘,也不是要求人们离开现象界。因此,本文立足于视觉艺术,从禅宗“空”与“相”的思想出发,深入剖析其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不失为丰富中国绘画理论的一个关键视角。

二、以“空”为本:“空”“相”对审美心理的影响

(一)由“虚静”到“空灵”:“空”“相”对“虚静”审美心理的影响

中国美学的“虚静”偏重的是一种艺术主体的审美心理活动,而不是一种具体的形象。“虚静”与中国道家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道家哲学的核心是“道”,但老子在《道德经》中说:“道可道,非常道。”这说明“道”不可说,无法用言语表述。老子又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也就是说,虽然“道”不可说,但可以在致虚守静的境界中去“体道”。道家认为“虚”和“静”是“道”的两个根本属性。《庄子》有言:“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在老子的基础上,又把“虚”与“无”联系了起来,得出“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的结论。庄子的虚静是摆脱物欲和各种情感,然后才能无为而无不为。庄子显然把“虚静”从外在于主体的“道”向理想人格过渡,遁向内心,达到精神上的超然独立。但老子和庄子的“虚静”还都只是哲学层面的“虚静”,而最早将“虚静”引入文艺美学范畴的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意思是说:在进行艺术创作前,艺术家要先对心灵世界进行淘练与润泽,彻底清除功名利禄的欲望,让躁动的心绪趋于平和,进入空明澄清的心境。从上可知,尽管刘勰在艺术上引用了“虚静”,但他只是把“虚静”作为艺术创作的前提和心理准备,其本身并非结果。

再看禅宗盛行后,“空”“相”思想对中国传统审美心理的影响。禅宗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禅宗通过“无”与道家哲学进行了联系,它要求人们由“无”去领悟“空”。但禅宗又把“空”落实在了“自心”上,要求外于相离相、内于念不念,更强调了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离相”既不舍相也不著相,主张对所有的相都不即不离。禅宗的这种心理和思维方式也直接影响了中国艺术的“虚静”审美心理,艺术家不再执着于有限的“相”,而是要在与“相”相统一的“空”中追求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感受。也就是说,意境的实现必然落实为“象外”的空灵感。禅宗的这种“空”“相”思想促进了中国艺术“虚静”审美心理的发展,它不仅使审美创造心理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而且使绘画作品有了空灵的神韵,使绘画创作和审美走向了禅的“空灵”境界。

(二)由“丹青”到“水墨”:“空”“相”对色彩审美心理的影响

在禅宗看来,外在事物的诸“相”,都是人的六根所对应的六尘。绘画是视觉艺术,它与我们六根中的“眼”关系最为密切,“眼”对应“色”相,如颜色,形貌等。我们知道,从颜色上看,在物质色彩的条件下,三原色合一即呈现黑色。在色光的情况下,三原色合一即呈现白色的光。长期以来,人们对色彩的认识,只是客观的“有色界”的认识,反映在绘画作品上,只有绚丽的色彩,而不见“空灵”的意境。因此,在禅宗看来,外在的东西并不是其本质所在,要探索事物的本质,就要去除表象的限制。禅宗“空”“相”思想对眼“色”的观点与老子《道德经》中“五色令人目盲”的观点是一致的。只有去除颜色对人的干扰和障碍,才有可能达到最终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阶段。因此,在“空”“相”的影响下,以王维为代表的艺术家们的审美心理发生了变化,从崇尚青绿山水向水墨山水转变。

三、引禅入画:“空”“相”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创作的影响

(一)“反常”禅趣:基于“空”的禅宗时空观对绘画内容的影响

我们一般认为时间是客观的,它是单方向流逝的。但禅宗讲“万法皆空”,认为作为现象之一的时间也是世间万法的表象形式,也是“空”的。而“心”是万法的根源,时间也是“因心而生”。人在顿悟时,可以有对时间的特殊体验,“即所谓‘永恒在瞬刻’或‘瞬刻即可永恒’”(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因此,在禅宗那里,线性的时间可以被颠覆,时间序列可以任意转换和交融互摄,如青剉如观禅师的“三冬华木秀,九夏雪霜飞”(普济《五灯会元》)。同样,禅宗的空间观对于常人来讲也是不可思议的。禅宗认为:“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静、筠禅僧编,张华点校《祖堂集》)空间和时间一样都是“空”的,是人心所现之象,无大小之分。禅宗的这种对于现实时空观的超越,对唐代王维的绘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画物时,多不受实际时空的限制。他的《袁安卧雪图》中的“雪中芭蕉”就是一个反日常现象的绘画,他将生长在南方热带的芭蕉置于北方寒冬的大雪中。这是中国绘画史上争论极大的一幅画,历来人们对此毁誉参半。他之所以把芭蕉画在大雪中,则是深谙禅宗的时空观,将心性体验的时空代替了自然法则的时空,营造了富有禅宗哲思的境界。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说:“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二)以“淡”为美:“空”“相”对水墨画产生的影响

在禅宗盛行的中晚唐时期,艺术家受“空”“相”思想的影响,“淡”成为当时流行的笔墨趣味。艺术家不再以艳丽的丹青为美,而崇尚水墨。“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山水诀》)。张彦远也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因此,王维在画法上进行了创新,他开创了湿笔水墨渲染法。“余曾见(王维)破墨山水,笔迹劲爽。”(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破墨”就是浓墨中加水,破成浓淡不同的层次,然后去渲染出山石的阴阳向背、高下凹凸。所谓“破墨”,即意味着渲染法的出现,初步奠定了中国水墨山水画的基础。董其昌奉王维为文人画的始祖,并把画分为南北二宗,推王维为南宗之祖。董其昌对文人画的南北分宗对中国绘画史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我国自六朝时就兴起的青绿山水,刻画精致,设色艳丽的风格,在唐代由于受“空”“相”的影响,转变为墨色淋漓的水墨画风格,用朴素的墨色营造了不一样的别致风貌。

(三)“不求形似”:“于相而离相”对绘画“求真”问题的影响

禅宗的“无相”既不舍“相”也不执着于“相”,而是“于相而离相”,这在形式上启发了水墨画的意象构建。水墨画既非有形,又非无形,既是有形,又是无形。“无相”并不排斥“相”,画家只有忘“相”,才能不为“相”所束缚,才能实现对“相”的超越。其实,有关绘画“不求形似”和“求真”的问题,早在五代时期就被提出来了。“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荆浩《笔法记》),这里的“似”即形似,“真”就是绘画对象的精神特质或生命的真实。从《笔法记》的论述中,可以清楚地说明绘画最重要的是“求真”,而不是“形似”。八大山人的“画者东西影”的观点更好地诠释了绘画“真”的问题。他认为画要画出“东西”的影子,要超越具体“相”的本身,去表达深沉的生命感觉。

(四)空灵意境:色空观对绘画留白的影响

禅宗的色空观,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色由因缘和合而生,所以色即是空,而空能生万有(色),所以空即是色。色空本为一体,没有二样,故称之为不二法门。因此,禅宗的色空观体现了“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秦祖永《绘事津梁》)的理念,它影响了中国画的构图。中国画在构图上留下一些空白(即留白),既可增加画面的空间感,又可虚实相生,相得益彰。例如,宋代法常的《六柿图》(图1),纸本水墨,35.15cm×29.1cm,日本京都龙光院藏。画面中只有六个柿子,无桌子,无题字,亦无落款,元素简约单纯。六个柿子近乎一行但也错落有致地排列于画面的下部,造型简单但也有方圆变化。背景空白,不着一色,大面积的“空”反衬出了柿子的“有”。六个柿子墨色浓淡不一,颜色从空白到深,又由深到空白,象征着事物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过程,揭示了事物都是在无常变化着的,而最后都会归于空。这幅画虽然极其朴素,极其空灵,却像清净的本体一样,铅华褪尽,纯净无尘,更体现出禅宗境界。

(五)“喜空尚简”:“顿悟”对“减笔”画的影响

禅宗提倡“顿悟”。六祖慧能的“顿悟”思想,贯穿于整个《坛经》文本。“顿悟”一词在《坛经》中共出现了5次,并不算多。但在《坛经》中,描述顿悟发生时,多用“言下”一词。“言下”在《坛经》中出现频率高达14次。这说明“顿悟”的“顿”具有此时性和此地性。“此地”就是人在现实世界中当下所立足的地方,它就在日常生活中。因此,禅宗强调在日常生活中修行,只需“向内心探求”。这种具有鲜明个人色彩的“顿悟”说,可谓是简便、省力,对传统文人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它表现在绘画风格上,则形成了一种打破固有常规,不拘于常形的“减笔画”风格。“减笔画”整体上以“空”的形式呈现出“简”的面貌,用笔简洁、惜墨如金。在我国绘画史上,最早的形象简略的画法以宋代梁楷的“减笔”人物画为代表。例如,梁楷的《太白行吟图》(图2),纸本水墨,81.2cm×30.4cm,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这幅画只有头部相对较为细致,但也只寥寥数笔,就把李白洒脱、豪放、飘逸的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对衣袍的描绘,也好似不经意间几笔带过,显得简淡疏落,但用笔粗细浓淡恰到好处;从衣领至肩背,以及衣摆处,用粗笔稍重的墨色来支撑画面,其他部位的线条则采用淡墨,很好地表现了衣袍的质感。整幅画简到不能再简,但李白一面走、一面吟诗的形象却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观者面前。

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深受文人士大夫的喜爱。博大精深的禅宗思想深刻地影响着中国艺术的审美心理和艺术创作,尤其是禅宗的“空”“相”思想在中国传统绘画史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认真探究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反常”禅趣、以“淡”为美、“不求形似”而“求真”、空灵意境、“喜空尚简”的艺术创作风格背后的真实原因,会感到别有一番风趣,这对进一步丰富中国绘画理论将起到一定的作用。研究禅宗“空”“相”思想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还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它可对其他视觉艺术的“跨媒介转化”起到借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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