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女女女》中女性形象阐释

作者: 张瑜珂

20世纪80年代,韩少功发表《文学的根》,明确提出了“寻根”一词。他认为文学有根,且文学必须植根于民族传说的厚土之中。《女女女》是韩少功寻根文学重要作品之一,幺姑、老黑、珍姑等人物形象相当于现实生活中一群人的映射,具有符号意义。特殊的人物内涵赋予了这些人物时代价值,时代又给这些人物的塑造提供了丰富的养料。

一、从历史文化角度透视女性形象

韩少功笔下的女性形象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包含着他对时代的思考以及对人性的反思。“女性问题”百年来一直是社会的一个焦点问题,女性一直在被解放以及自己寻求解放的路上不断探索。幺姑、老黑等女性形象的结局都是以悲剧收尾,无论是精神死亡还是生理死亡都是那个时代女性的共同走向。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剧气氛的环绕下,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苦心孤诣经营的艺术形象,去探究女性形象的悲剧命运、文化内涵。

(一)压制于历史的传统女性—幺姑

历史的压迫一方面来自传统封建礼教中的污垢对女性的思想以及生活方式侵蚀和迫害,另一方面来自社会大环境下的政治强制力量以及社会变革所带给女性的人性异化。幺姑所展现出来的悲剧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难,而造成其悲剧命运的就是封建礼教迫害和社会政治强制力量二者的结合。

她的婚姻是不幸的,善良勤劳的幺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是周围人眼中的大美女,然而无奈下却成为莫家老二的妾室,成婚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在很多人眼里,幺姑便成了害死丈夫的“蛊婆”。后来,幺姑又嫁给了一个混混—不学无术的李胡子,他一身陋习,吃喝嫖赌样样不差。幺姑怀孕后因为难产失去了孩子,哭坏了自己的耳朵。又因为封建传统礼教的影响,无法生育的幺姑受到了大家的鄙视,不得已来到城市谋生,这也是她进一步走向悲剧命运的开始。

农村生活的不幸并没有让老天眷顾她,来到城市以后她还是饱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幺姑尽可能地尝试着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之中,她吃苦耐劳,即使成为劳动模范,还是被他人看不起。患上了中风的幺姑,并不是她悲剧的结局,瘫痪又给了幺姑的命运以致命一击,在她的身上几乎呈现出了一个女性可能遭遇的所有悲哀!我们通过幺姑的遭遇去看这个现实世界,去窥探仇恨,我们可以看到幺姑个人悲剧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作者所表达出来的对现代文明的遭遇与传统文化衰落的冲突,以及如今社会环境中的压抑。

(二)现代城市文明泯灭人性—老黑

老黑的悲剧命运不像幺姑那样明晰悲惨,但在作者看来,精神的异化以及脱离现实的空虚也是现代女性的悲剧命运的体现。老黑所遭受的隐形伤害是远远大于他人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老黑的心理裂变彻底失控,这体现在她生活中变得越发与众不同。走在城市前沿的现代“先锋女性”,远没有人们想象的美好,即使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传统文化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城市文明的冷漠以及人性的泯灭。幺姑和老黑之间的冲突其实是反映了城市和农村之间思想观念的不同,并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黑作为城市文化的符号,或优或劣的城市文化集中体现在她的身上,从中能看出处于城市的老黑其人性泯灭、冷漠无情的悲剧命运,同时这也是现代城市文明所面临的悲哀。

面对残酷的现实,这些女性或是顺从或是挣扎,都有着各自的悲剧。幺姑、老黑、珍姑只不过是广大女性群体中的小小缩影,封建压迫所带来的苦难以及爱情、生活所带来的苦难都降临在这些女性身上,让我们看见了饱受压迫的妇女在肉体和心灵上遭受的各种苦难和悲惨境遇。

二、从人性角度透视女性形象

(一)幺姑与人性的异化

幺姑是一位东方礼教训练下驯良而克己的妇女,与我们十分敬重的其他善良女性不同,造物主给了她一个中风致瘫的机会,使她得以窥视她内心隐藏的仇恨。幺姑是小说《女女女》中的重要角色,幺姑与我们普通的健康人相比,在身体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并且在心理方面也有很大的不同。幺姑这个女性形象的人物设定决定了她身上所具有的典型的象征意义。这个变异扭曲的、混沌的、非理性的女性形象,引起了关于传统文化应该走向何处的反思。我们看到小说中的幺姑的一生可以以她洗澡中风为分水岭分为两个阶段,前半阶段的她一直都是一个遵循道德教化的妇女,她远离物欲的享受,从不吃猪肉以贪图口腹之欲,她还不愿意使用电子助听器以辅助自己的听觉,甚至别人借钱以后她都不敢讨要,传统的幺姑还不看电视、不外出乘凉。“道德教化”对她来说像是一个千斤顶,在有意无意、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她。这些所谓的“礼教”给她带来的是无限的压抑,可能对于她自己来说已经习惯了这种重压,并且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一旦人被压迫到极点,便会发生巨大的转变—幺姑患上了中风偏瘫。患病,终于给了幺姑一个解放天性的理由,她终于不用再受所谓道德礼教的桎梏,她开始放纵自己精神上的丑陋一面,把原本掩埋的仇恨暴露出来。幺姑原本所遵从的封建礼教是一种被异化了的道德,幺姑所遵循的道德是一种来自政治的强制力量。在这种力量下她是不可反抗的,是不得不做的。小说中写道:“幺姑无事的时候,就呆坐着,不愿上街,不愿去公园,不愿看电影看戏,也不愿与邻居串门交道……”表面上写出了幺姑的克己本分,但连续的几个“不愿”并非传达给大家幺姑不喜欢进行这些活动的意思,而是一种不愿意,这种“不愿”的情绪是来自她长期处于的一种封建礼教包围环境下的自我保护,远离物欲和社交就是她进行自我保护的最好方式。这种长期处于强制力量重压下的妇女,最终走向的是人性的异化。道德的异化体现在当时环境下,人们过分计较利益得失,而道德本应是作为一种高尚的品质,被人们遵守并通过道德行为来愉悦身心;然而,异化的道德却完全背离了其原本的高尚意义。小说中写道:“是我父亲鼓励她学习焦裕禄的。我还给她读过报上有关焦裕禄以及其他模范人物的报道。”幺姑听从了这个建议,并且努力地去劳作,不计回报地帮助别人,这种行为在“理想”中是应该被歌颂、赞扬的,但是实际上得到的却是来自大家的欺压、嘲笑。这样的结果其实不难理解,学习楷模只是一个口号,那些“聪明人”是在等待像幺姑这样的“实在人”去劳动,这样就方便自己从中获得利益。幺姑处于这种长期异化的道德下无力反抗,或者说根本不敢想自己要去反抗这根植于人们传统观念的“道德”。瘫痪中风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终于有机会去挑战“道德”,去说出自己以前不敢说的话,做以前不敢做的事。后期幺姑的形象变化,也是产生于这种扭曲异化的生存状态。幺姑原本还是具有人性的,只不过她的行为是变异的,渐渐地,人们发现她人性的部分逐渐消失,具有了动物的特征。终于,那个克己温良的幺姑不在了,教化的痕迹在她的身上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的丑恶、动物的野蛮。前面提到,幺姑的形象具有典型意义,作品所表现的批判思想,借助幺姑这个形象来表达文章的深层寓意。而幺姑的原型便是农村生活中、封建礼教禁锢下的万千被“异化”的女性,她们长期处于一种压抑的环境中,这些人前半生不为自己而活,后半生这种扭曲异化的生存状态使她在生理死亡以前,精神上就先死亡了。

(二)老黑与人性的冷漠

如果说幺姑是传统妇女的代表,那么老黑便是现代城市生活的写照。她是幺姑的干女儿,但她的性格与驯良的幺姑截然相反。老黑像是一个女权主义大旗的高举者、反对夫权压制的先锋军,是一个超前的现代女性。在思想和行为上,老黑都想要极力解除老一辈女性来自封建礼教的桎梏。她看待事物的角度十分特殊,她一改传统女人的常态,将结婚生子、婚姻爱情看得非常平淡,在她眼里这些都仿佛身外之物,没有任何价值。老黑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拿掉啦”,这体现出了她对于自己丧失生殖能力的冷淡。老黑这个形象不仅仅反映了农村传统女性与城市现代女性之间的不同,更能体现出的是人性的冷漠。相较于男人和婚姻,更能激发老黑兴趣的是金钱和性欲。“老黑”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男人,在她毫无忌惮地谈论男人的时候,甚至连男人都达不到她的外放程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体现出老黑冷漠到极端的个人性格。

老黑的冷漠性格像一块坚冰、像一块顽石,面对来自幺姑的关心她认为只是幺姑应该的,但是当幺姑生病后,老黑则说出了“幺姑么?—must die”这样的话。她自己的生活其实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复仇”,带着仇恨去面对周边的人或者事,这种极端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自身的异化。以往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给她的生活留下了阴影,处于这种生活状态下的她只能通过这种极度的不屑、冷漠来面对日趋进步的社会。通过老黑这个女性形象,我们看到的是传统封建礼教的衰退,同时城市文化带来的极端以及人性的异化。城市和农村之间的碰撞也就是现代城市文明和传统农村文化冲突,如何更好地表达这个冲突呢?韩少功塑造的这两个典型形象给了我们答案,以此来表达内涵、揭示人性。

(三)珍姑与人性的矛盾

珍姑与幺姑、老黑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观念、生活方式。珍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游击队队员。相较于幺姑和老黑,珍姑是一个十分具有人性的形象,她收养了一个残疾人和三个孤儿,就连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幺姑在生病以后还是由珍姑送终。性格爽朗、声音洪亮的她虽然只是一个农村妇女,但她参加过抗日活动,曾经担任妇联会长,在村子里是一个比较有话语权的人。通过这里可以看出来,革命时期女性地位的变化,传统思想中的女性是不具有社会地位的,但革命带来的影响使农村的传统观念破碎,造成了女性也具有话语权这样的巨大转变,不过现代思想并未将传统思想全部替代。

珍姑是矛盾的,对待他人她总是善良热情、直率爽朗,但是在照顾中风、瘫痪的幺姑时所体现的却是冷酷。在照顾幺姑时,珍姑甚至采用暴力的方式,她限制幺姑出门,当幺姑发出什么动静的时候她就会用一根竹竿去鞭打幺姑。面对竹竿,幺姑渐渐地被驯化了,从刚开始被打后的喊叫表达痛苦,到后来只要看见竹竿就会老老实实地不乱动。珍姑用暴力规训幺姑,体现了人的复杂性、多面性,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矛盾体,珍姑在对待不同人时候的不同态度使得读者不禁感叹人性的矛盾与复杂。

三、从地域文化角度透视女性形象

出身湘西的韩少功,深受楚文化的滋养浸润,使其在寻根文学部分作品中带有明显的神秘主义,构筑了一个神秘诡异的世界,力图彰显楚文化的生命魅力。楚文化神秘而浪漫、神圣而美丽,这种文化可以上溯到战国时期的屈原。屈原的《离骚》《九歌》等绮丽的想象、追问、探索大多取材于楚国的民间祭祀歌曲,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文章中描述的那场地震,便是使用的骚体的方式,直抒胸臆。痛快淋漓的抒发式散文,就像是一句句呐喊,喊得有力,掷地有声;喊得无奈,令人悲哀;喊得质疑,发人深省。

《女女女》突破了现实,以一种更加主观理想的精神,让历史和现实交织一处,使得思维不断地迸发。小说主人公之一的幺姑,其整个人生遭遇都带有巫楚文化色彩。她奇幻的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坎坷。在中风瘫痪以后,她丧失了正常人的思维和表达能力,像一条鱼一样在床上“游动”。幺姑的逐步退化,人神共体,这些构想都是依托于巫楚的文化背景,达到如此的表现效果。这种巫鬼文化的因子随着历史长河的流淌深深植入了民族特有的性格气质,并且保存至今。乡土是城市的过去,是民族历史的博物馆。韩少功将笔触落于农村,聚焦于乡土,这是作者对故土的依恋,巫楚文化的寄托,是情感上的“文化寻根”。韩少功通过文字的形式,将故乡的人物、风景、文化所构建的一个农村画卷呈现给读者。

在小说最后,“我”的思考是在寻找一种所谓正常的道路。对饱受极端主义迫害的韩少功来说,寻找“正常之道”,寻找真正的道德和人性便是他的追求,这也是他借“我”之口想要传达的。韩少功在其寻根文学代表作《女女女》中塑造了女性人物形象—幺姑、老黑、珍姑,并从人性、历史文化、地域文化角度透视这些女性形象,她们拥有不同的遭遇,却有同样的悲剧。这些都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艺术形象,既融入他的哀叹和怀恋,同时也是理性思索的产物。韩少功在《女女女》中表达了对城市文明明显的批判,同时也带着自己的思考来审视乡村文明,丰富的文化内涵下所表现的是作者对于社会人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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