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少年,让深邃之思写开阔之境
作者: 黄珺王勃是位天才,六岁就能做文章。九岁时,阅读唐初大儒颜师古所作的《汉书注》,觉得书中有不妥之处,便做《指瑕》十卷“以摘其失”,轰动一时。我们耳熟能详的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便让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为这位少年倾倒。
情意开阔
“初唐四杰”并非后人所封,而是在当时就有。为何称其为“四杰”?杜甫曾写:“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在杜甫看来,“王杨卢骆”的诗风在当时是一股清流、造诣极高,但却一直被守旧文人质疑讥讽,殊不知在历史长河中,“四杰”才江河不废、万古流芳。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作为“初唐四杰”之首,王勃更有其独特之处。他十二岁时,赴长安学医,通晓《易经》《黄帝内经》等。十八岁时还为《黄帝八十一难经》做注,成为我国医学史上一段佳话。他对祖父、大儒王通的著述谙熟于心,肩负家族重托,整理祖父著述《续书》并作《续书序》,这些注定了他并非埋首纸堆、摇头诵诗的普通文人。
作为一首离别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可谓千古传颂。尤其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便让杜少府这位不知姓名的小县尉,在历史上永远留下了身影。
通常,千古传颂的作品,能让无数普通人从中读到自己的日常、唤起共鸣的情思,更穿透于时代。它需要诗人有真诚而朴实的情谊,也需要更深邃而开阔的眼光。王勃作这首诗是在初入仕途时,十八岁的他入沛王府作侍读,与年龄相仿的少年王爷意气相投——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在长安,他结识了杜少府,并在这里为即将去四川任职的杜兄送别。

公元十一世纪,当苏轼同样登上滕王阁,他眼前所见即“烟光凝而暮山紫”,心中所想即“秋水共长天一色”。于是他漫步阁楼,沐浴更衣,毕恭毕敬手书《滕王阁序》。如今在滕王阁中,苏轼书写的《滕王阁序》照耀古今。
于更长远处看离别。普遍说法认为,这是首拒绝离愁别绪的送别诗。的确,自古以来,离别若不是芳草萋萋,便是泣涕零如雨。在王勃看来,“城阙”“风烟”早在离别意境中,“同是宦游人”则是他真挚的共情。在此共情之中,离别在他眼中不再“单向度”,而是带了点“思辨”之味:四海之内可遇知己,相隔天涯又何曾分离?——这是离别的另一种注脚,亦是在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分离。
于更发展处看歧路。与杜少府即将分别的路口是歧路,人生扑朔迷离的走向又何尝不是王勃笔下的“歧路”?杜少府远赴千里,从长安到蜀地,所任只为一县尉之职,自己如今在沛王府任侍读,将来又会在何处呢?歧路有徘徊、有沾巾,多因人生之飘渺。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哭泣了吧,因为歧路总在、天涯总在、知己也总在。
这是王勃的早期作品。此诗的更可贵在于,被宫廷诗环绕的王勃,仿佛轻松即宕开了一笔。这一笔是开阔的情谊,更是临风的怒放。或许,只有此间少年那一个个参详自然与天地的夜晚知道其中内里。

不到繁华,若看尽繁华。在这位26岁的少年心中,世间之景已然跳出景物本身,升华为更广阔的时空中的物我之哲思。这不禁让我们想起苏轼45岁时所作《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天地开阔
沛王李贤给了王勃足够的尊重与底气,但也就是在沛王府,王勃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打击。斗鸡是唐朝的时尚活动,从宫廷到百姓,皆以斗鸡为乐。一日,沛王与英王李显斗鸡取乐。王勃乘兴提笔行文,一篇《檄英王鸡》引得满堂喝彩。全文辞采华丽、对仗工整、用典巧妙,堪称骈文典范。本为助兴之作,却不料此文却传到了唐高宗手中。高宗读后大怒,连称王勃为“歪才”,斥责其故意挑起皇室兄弟争端,当天即下诏罢黜王勃,将其赶出沛王府。
因文扬名,亦因文被逐。对一位正值十九岁的年轻人来说,此番变故无异于一次理想的破灭,更是心境上的极大蜕变。
然,幸而有自然,有天地。
《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清代文人李调元有诗云:“自古文人例到蜀。”的确,巴山楚水,多大江大河、崇山峻岭和冰山雪川。还有比这里更好的文人心中的“诗与远方”吗?将蜀地视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可溯源至“初唐四杰”,而将入蜀作为文人失意的精神慰藉,王勃可谓源头。一年前,他于长安送别杜少府任职蜀州;一年后,他开启了三年蜀地漫游。在这期间,他感受了羁旅之苦,也尽览天地之大,更收获了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创作的诗篇已然是另一番气象。
如果说,入蜀之前,王勃的诗句仍带些长安诗风词彩清艳的痕迹;那么入蜀之后,他的诗呼应山川、拥抱天地,心中之情也有了更为开阔的浩叹。
以天地之眼看离愁。作《山中》时,王勃已漫游蜀地两年之久,离愁别绪几到顶点。如何表达?“长江悲已滞”,是以登高远望长江水之凝滞言说滞留他乡之悲;“万里念将归”,是以他乡与故乡万里之外的距离言说急切的思归。诗人未直言自己,而是让“长江”“万里”作主角,以天地之眼看离愁。
以自然之景融悲情。此时的诗人到底有多悲呢?一句“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用秋天晚来的高风、以重山叠嶂间飞舞的黄叶,即营造出极为悲凉浑壮的氛围。
羁留三年,年轻的王勃虽乐蜀但从未忘忧,感伤漂泊、羁旅怀思,是其这一阶段的诗歌主题。但那又如何呢?幸而有文学。文学让天地开阔,天地也因文学而温柔。
时空开阔
人们通常认为,《滕王阁序》是王勃人生的巅峰之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任;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此序中,有太多融入中国人血脉中的千古名句。
《滕王阁序》是王勃为自己所做之诗《滕王阁》写下的序。
《滕王阁》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世人皆惊讶:如此不朽之篇,何以出自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之手?登上滕王阁时,这少年在想什么?答案或许就在《滕王阁》诗中。
是空间之永恒。阁、江、栋、帘、云、雨、山、浦、潭影……临江渚的滕王高阁上,画栋仿若飞入南浦之云,珠帘仿若卷起西山之雨,还有那悠闲的浮云、水中的倒影,更有那栏杆外径自流去的江水……这些都是空间中未变的事物。
是时间之易逝。空间永恒,可时间呢?“佩玉鸣鸾罢歌舞”,曾经那些贵人身挂佩玉、车马鸣銮,于楼上参加宴会的场面,如今已然“罢”去。“日悠悠”时间逝去,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曾经建楼的帝子李元婴如今何在呢?人早已逝去,唯有长江仍“空自流”。

在登滕王阁前,王勃再次经历仕途打击。他在任虢州参军时,因收留罪奴、后又怕事情败露擅自杀掉罪奴而获罪,被判死刑后幸逢恩赦,得以保住性命。也有人说,此事是王勃因才高而遭同僚嫉妒和构陷所致。无论真相为何,官奴之事对王勃的影响是空前的,他的父亲也因此被贬至南陲交趾(今越南北部)。《滕王阁》及《滕王阁序》即作于他南下交趾看望父亲途径南昌之时。
在前往交趾看望父亲后,王勃返程,遭遇海浪,不幸溺水,惊悸而死。一颗文坛巨星就此陨落,时年二十七岁。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自始至终,王勃都在渴望请缨报国、投笔从戎、治国安邦。
天才永是一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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