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莱纳街的喧嚣与孤独
作者: 韩葵布拉格市中心的斯巴莱纳街,和伏尔塔瓦河平行,北口与民族大街交叉,南口通向查理广场。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写道:“在斯巴莱纳街人们从不停步,全都急匆匆从民族大街赶往查理广场或者反过来……”
今天也是如此。南来北往的电车,“哐当哐当”地停下又交错着出发。步道上从来不缺赶路的人。透过咖啡馆玻璃窗,有人悠然自得,有人咂舌道:“1杯咖啡都95克朗了,这是什么天价!”
街道上的灵感
斯巴莱纳街和民族大街的交叉路口,矗立着一座方方正正的功能主义建筑——名为MAJ(五月)的商业楼。2024年5月初,人们惊讶地发现,大楼墙面上,“飞”来两只巨型“蝴蝶”,纱翼般的翅膀一开一合,蝴蝶的躯干,竟是战斗机机身,机头螺旋桨在缓缓转动。正值纪念二战结束79年之际,捷克艺术家大卫·切尔尼说他创作这件装置,向英国皇家空军中的捷克斯洛伐克战斗机飞行员致敬。
附近还有一件大卫·切尔尼的佳作。紧挨着五月商场南侧有一幢商厦QUADRIO,从斯巴莱纳街穿过商厦,总会看到那片空场上站着几十人围成一圈,呆望着中间的不锈钢卡夫卡头像。这件头像用了40吨钢,有10米高,特别之处在于42层横切片会按照各自的方向转动,转动之间,头像形状错乱,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归位复原,如此循环往复。



穿越商厦返回斯巴莱纳街向南,右手边有一间特别好看的旧书店。再往前走,左手边是捷克保险公司大楼,有近200年历史。继续向南,一幢不起眼的白色办公楼,底商的墙面刷成粉红色。左手边是一间办公用品社,经营复印、刻章,右手边是一间宠物商店。中间两扇对开大门,木框木格镶着玻璃,门牌红号79,蓝号10。左侧的门柱上,有一块铜牌,铜牌上印刻着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头像,文字写道:“这栋楼曾经是废品收购站。1954年到1959年间,捷克著名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曾在这里作为废旧纸张打包工工作,并获得《过于喧嚣的孤独》一书的灵感。”
打包工的独白
我谛听这座五层楼房——我们废纸收购站就在这座楼房里……我听见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我听见了水泥地下面老鼠的叫喊和哀号,在首都布拉格所有的下水道里两个鼠族在进行着疯狂的战斗,争夺城市里所有下水道和阴沟的统治权。天道不仁慈,在我的上面和在我的下面,生活也不仁慈,我心里也不。
这是一位名叫汉嘉的打包工的独白。汉嘉35年如一日,在废品收购站的地下室里,用压力机处理运来的各种各样的废纸和书籍。在毁掉书籍的工作中,他无意间获得了学识,“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很难分辨哪些思想来自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
打包废纸包的时候,汉嘉总会秘密地在里面特意放一本经典著作,还会把要销毁的名画复制品裹在外面,使之成为具有个性的废纸包。母亲去世后,汉嘉在火葬场等待焚化,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一个以同样方式处理书本的人。”在他眼里,书有生命。他同叔本华、黑格尔、萨特、加缪、耶稣、老子等人神交已久。
汉嘉利用职务之便,捡回家几吨重的书,堆满了储藏室、杂物间、厨房、食品间、厕所、过道,以及睡房的天顶。睡床上方的隔板,架着两吨重的书,随时有可能坍塌,如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还帮着美学教授淘书,借此赚取额外收入。他也帮教堂司事淘书,丰富司事先生的图书收藏。司事先生做事的圣三一教堂,与废品收购站只有几步之隔。


如今,我们先在教堂边看到一尊石雕,一人多高的基座上站立着圣达代乌斯,他头上有个金属圆圈,手里举着耶稣圣像,脚边左右各一个小天使。汉嘉曾无数次路过这里,停留歇息,祈祷圣达代乌斯显灵。圣三一教堂内部的气氛是明快的,进门迎面一个小小的透明隔间,里面有个彩色塑料滑梯,还有一些童书,穹顶上巴洛克风格的宗教画绚丽多彩。
汉嘉在地下室打包,每日与鼠族相伴,谛听鼠族的战争,而他随便一铲就把一窝刚刚半睁开眼的婴幼儿小老鼠铲进打包机无情碾压,一个卑微的打包工对老鼠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这些耗子都有事后立刻遗忘的特点”,老鼠的生存之道,和其他生物一样,“哪里有耗子,哪里就有耗子窝,几个月后便会出现一个耗子聚居点,不出半年就成了一个耗子村,然后按照几何进程一年以后发展为一座小城市”。
老打包工汉嘉的生活里,还有如同一只小猫的茨冈小姑娘(茨冈人,又称罗姆人、吉普赛人,主要分布在欧洲);美丽的但总是走“屎”运被人耻笑的曼倩卡;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的舅舅,退休以后还在自家花园里装了信号塔;对着汉嘉咆哮的、喜欢女孩的主任;两个穿青绿色裙子和红裙子的茨冈女人。
跟着赫拉巴尔的汉嘉,我们穿过电车往来的道路,站到一栋建筑前面,头顶上方,一只铁锚镶在立面墙上。小说中,汉嘉到这里打啤酒,推门而入,“站在售酒柜台旁也像在梦中一样,神思不属地解开外衣扣子摸钱付账,却不料一只耗子从我的外衣里蹿了出来”。
汉嘉以为“这份工作将永远这个样子干下去,这台机器将随我一起退休”,“然而,同我全部梦想截然相反的事情发生了”。年轻的社会主义突击队员来了,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习惯了旧节奏的人无所适从,而巨型压力机气势如虹地“摧毁着面前一切挡住去路的东西”。
我看到整个布拉格连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读过的所有的书,我整个的一生都压在这个包里,不比一个小耗子更有价值的一生……
作家的命运
赫拉巴尔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优秀的捷克作家之一。他小学、中学成绩不好,21岁通过国考拿到中学毕业证书。1946年,拿到查理大学法学博士学位。赫拉巴尔做过很多职业,卖保险、卖旅行产品,在炼钢厂、废纸回收站工作,还在剧院担任舞台工作人员。他的小说创作主要集中在20世纪60年代,他49岁之后。他常常描写“时代垃圾堆上”的小人物,政治困境和道德模糊性是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那些信手拈来、轻描淡写的背后,常常一针见血、直戳人心。
《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一部每次阅读都令人感受到新的触动的故事。在斯巴莱纳街上走一趟,“从民族大街赶往查理广场或者反过来”,人生情境里细碎流光的幸福,面对外部世界的无奈,社会变迁对个体的碾压,不同族群或物种之间的伤害,在书里的书里,小人物的生活里、愿望里、臆想里,随处可见。而“天道不仁慈”,鼠与鼠,人与鼠,人与人,每每令人意识到书中所言,它在“告诉我迄今我尚不了解的有关我自己的一些事情”,“我也领悟了耶稣那句冷酷的话语是什么意义: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

小说结尾,汉嘉走出工作了35年的斯巴莱纳街,走到查理广场,又莫名地走回去,“沉思着开了收购站后门的锁”。“为什么老子说诞生是退出,死亡是进入呢?”他自己跨进打包废纸的槽里,“开始跨进一个我还从未去过的世界”,似梦似真。
赫拉巴尔曾说:“我为《过于喧嚣的孤独》而活着,并为它而推迟了我的死亡。”这部书于1976年7月完稿,1989年底正式出版。1997年,赫拉巴尔即将83岁之际,在布罗夫卡医院住院,据说是因为推窗喂鸟不慎坠楼。他的离去,成为不解之谜。
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我也许已经到过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