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梦境,比如雨
作者: 张洁据说,梦的意义,是去探望三分之一的自己。但这三分之一,通常被我们遗忘或抛弃,而现实的部分,也没有因为少了这三分之一而变得轻盈。
七月和八月,有三分之一的夜晚都在下雨。有时雨来得急,电闪雷鸣,像一条河倒挂在空中,被醉过酒的笔蘸取,洋洋洒洒写成诗句,被睡不着的人注视,也被熟睡的人拿去解读梦境。
这个雨季,我在迟钝的生活里,继续敲打不同语境下各式各样的文字。有时我写着写着房间就暗了下来,一场雨在窗子上摔出无数雨滴,存在的与隐没的,活跃的与迟疑的,深刻的与虚无的,它们趴在玻璃窗上看着我。我们一起等一个洁净的黄昏。
其实无论雨滴,还是文字,都与梦相似。它们都是在一场昼伏夜出的游戏里做着乐此不疲的穿梭,让不可思议变得井然有序,将平淡的日子构成神秘的局。
唯一不同的是,雨滴的乐趣是在太阳光里亮晶晶地死去,继而又在黑夜里意气风发地复活;文字的乐趣是在框架里缔造一些牢固庄严的关系,用千丝万缕的事与思黏合记忆的空隙。而梦的乐趣,大于等于这两种乐趣的总和。
梦是袖口的风,我们埋首于尘埃,委身于岁月的褶皱,如石头般岑寂,如繁木般倾听,如浣洗万物的雨,想把每一段光阴都称作青春。
雨中的梦,和雨后一样干净,没什么隐喻和暗示,只是熟悉的场景,认识的人,心情很惬意,时空也平行,经历很多有趣又不足挂齿的小事。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我连怀疑的力气都没使,偶尔的笑,也都是真实。这种“真”就仿佛三分之一的自己,真的归还给自己。就像夜里的我仍在窗畔写字,并非写给月亮看,而是借每一束从陈旧中归来的月色,学会了修补残缺,也学会了如期复活每一个新的“我”。
也有失眠无梦的夜,久未翻阅的书、无暇顾及的电影,成为精神世界的必需品。于是,我看见一个个人物,他们说着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却以身为灯芯,点燃未知的黑暗。
夜色尚浓,江阳一点点扣紧脖颈,林祥福哭着走进暴雨,阿耀在海边遥望对岸的微光,库珀身旁的土星环结满了冰晶。
人类的故事永远在进行,用无数隐晦的词语叙说着,现实中虚构也好,虚幻中寻真也罢,像一场永不结束的夜与梦,有时带着新鲜的寒气,落在每一副微微颤抖的肩膀;有时也包裹着好运气,让庸常的日子闪闪发光。
书写,具有解构现实与梦境的魔力,只有热爱才能唤醒这份神奇。
在书写中,我们更愿意相信,时间本没有记忆,它只拥有即刻的真实。其实,无惧时间飞逝,专注自己的喜爱,是奢侈而美好的事,也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这份安宁是用热爱粉碎灰暗,用不动声色折抵浮躁,将生活里的悲喜、明暗与顺逆,轻轻剥离,寸寸入丝,慢织成锦,这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们应该留意身边的美,酿造心底的蜜,它们可以来自被摘下的云、唱出的歌,被孩童的手拂过的流水,它们都是被珍视和收藏的始终涌动的生命。
一连几天,大数据总是给我推送“量子纠缠”。有解读说,每一个生命都有可能存在一个纠缠的自己。或许吧,我们在人海发明宇宙,在深夜再造黎明,我们一遍又一遍与万物互为因果、彼此成全,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翻转的姓名,于是,我抵达我。我和我在人世间建造深远而广袤的默契。只是,我多么希望,所有人抬头都能看见千万个甬道和随之附赠的星群,千万亩冷冽的星云陈酿了几万亿个冬的尘埃和春的雨水,整个银河系,只落下冷静、温和、睿智的美。
从七月到八月,我是被无眠的灯火和音乐冲刷着的人,我不踯躅,不饮憾,时刻准备着同雨滴、同梦境,一起走进星空,走进草地,走进布满文字的风中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