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也爱“服美役”?

作者: 施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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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办公的网络会议,使面对视频的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被审视的对象,内心更容易产生焦虑和不安,对自己的外貌逐渐失去自信。

2023年的奥斯卡获奖电影《鲸》,其片头以人的网络会议开始,镜头聚焦在一个黝黑且神秘的会议视窗上。随着镜头推进,视窗背后的发言人声称自己的摄像头坏了,因此无法在会议中开启摄像头——而在下一个场景中,我们却看到这个会议发言人实际上是一个身型肥胖、臃肿如巨鲸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地陷在沙发中,额头冒着冷汗,一旁的电脑屏幕闪烁着冷漠的荧光。

《鲸》的电影情节真实展现了当代人在网络会议中对外貌的敏感。尽管线上会议在多年前就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新冠疫情引发的居家办公热潮,则让其一跃成为当代社会最普遍也最重要的工作方式。网络会议与过去其他线上会议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它可以通过屏幕让人们共享一切视觉信息:分享文件、浏览网页,也包括打开摄像头让大家看到你。

居家办公引发全球性医美浪潮

如果有什么事能比开会本身压力更大,那无疑就是打开摄像头开网络会议。通过摄像头,网络会议解决了从前音频会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难题,同时也在无形中增加了人们对于外貌焦虑的心理压力。一场普通的网络会议,如果不需要打开摄像头,那么就只要以自己最普通、最自然的方式参与会议就可以。一旦被告知需要打开摄像头,就意味着每个人都不得不对摄像头中的自己进行严格的外貌审查:穿着打扮需要像在办公室里一样体面,这样才能表现出你日常积极的工作状态。身后的背景环境需要干净整洁,最好能在不经意间露出放满书的书柜、地上不起眼的吉他、偶然经过的猫、墙上装饰的黑胶唱片,因为这些细节都在暗示你平时的生活环境。在开会过程中,你还需要严格控制自己的表情,适当表达肢体语言。更有甚者对摄像头的高度、开会时的光线都有讲究:如果摄像头的位置过低,镜头呈仰视角度,那么就会让脸看起来更壮硕;如果光线暗淡,那么脸部皮肤也会显得暗沉、无精打采。有一次,我为了准备一个网络面试,特地购买了直播卖货专用的美颜灯,仅仅是为了能让自己在视频中看起来更上镜一些。

当人们被框定在小小的视窗中时,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被审视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更容易对自己的表现产生焦虑。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在会议中观看自己的样子会让人感到不安,即便是那些通常不怎么关注自己外表的人也是如此。尽管人们早已习惯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但摄像头所展现的数字镜子却显现出截然不同的外貌——就好像同一部电影的原声版和配音版的区别,后者怎么看都觉得不自然。通过摄像头,人脸多少都会产生畸变,屏幕上的面部缺点被放大,脸上的瑕疵、不对称等问题会变得更加明显。“我的黑眼圈真有这么严重吗?”“为什么从来都没人提醒过我有大小眼?”“我竟然有双下巴!”一场场波澜不惊的会议背后,无数双对外貌不自信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面部瑕疵,这些瑕疵被越看越大,日积月累后慢慢牵扯出内心最难以启齿的问题:我,要不要去做医美?

2021年1月,麻省总医院皮肤科的主任首次提出了医学名词“网络会议畸形恐惧症(Zoom Dysmorphia)”,指的是在网络视频会议中对自己的外表过度关注,导致焦虑或者分心的症状。他与一个研究小组一起调查了134名医学委员会认证的皮肤科医生,56.7%的医生表示,在疫情期间,对美容做咨询的患者数量大大提升。在高达86%的案例中,患者都会提及网络视频会议是他们寻求医美服务的主要原因,网络会议让他们对外表产生了自卑情绪。有78%的患者表示,他们常常在网络会议中把自己的脸和同事的脸进行比较。即使疫情消退,许多人回到了正常的办公和社交环境中,“网络会议畸形恐惧症”的问题也没有减少。有些人经受了好几个月的外貌焦虑,担心一旦回到办公室工作以后,别的同事会认为他们身材走样、容貌大不如前。根据报告显示,在网络会议和社交媒体上花费时间越多的人,他们对回归正常工作和社交环境的焦虑程度就越严重。因此,他们迫切希望能在见到老同事之前先做一次医美,从而在回归办公室的第一天闪亮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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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的油画作品《纳西索斯》。纳西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他倚在池塘边喝水的时候,爱上了池水中自己的倒影,最终变得日渐消瘦,直至死亡。

居家办公还引发了一场全球范围内的医美浪潮,和上一代“滤镜畸形恐惧症”所导致的医美浪潮不同,上一代浪潮的推动者是过度沉迷于社交软件、热衷于使用自拍滤镜和修图软件的年轻人,他们试图通过医美来制造的“自己”是视觉崇拜的产物。“网络会议畸形恐惧症”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像病毒感冒一样毫无差别地攻击了每一个普通人,人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扭曲了对自己外貌的看法,并迫使我们与他人一起审视自己。

追求美的压力来自社会

对于美的追求,是一种古老且永恒的迷恋。希腊神话提到过一个叫纳西索斯的美男子。纳西索斯倚在池塘边喝水的时候,爱上了池水中自己的倒影,最终变得日渐消瘦,直至死亡。在纳西索斯死去的地方开出了一朵白色的水仙花,此后,人们就用纳西索斯的名字来命名水仙花(Narcissus),而水仙花的花语也对应了“自恋(narcissism)”一词。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自恋表示过度的自尊或者对自我过度的投入,这通常是情绪不成熟的一种表现。2000多年以来,纳西索斯之死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意大利的文化,它因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长诗《变形记》而广为流传,也是意大利古典艺术家们钟爱的题材,卡拉瓦乔和朱利奥·卡皮奥尼等绘画大师都曾以这个故事为原型进行过创作。在我所生活的意大利,这里的人迷恋美、引领美,世界上的文化审美和外貌审美都深深地受到了意大利人的影响。自古以来,意大利人深知过度自恋的后果,却同样也是医美的消费大国。

尽管意大利国土“袖珍”,人口还不如中国一个省的数量多,但根据国际美容整形外科学会(ISAPS)的数据,意大利是全世界美容手术数量排名第八的国家。在意大利,通过医美手段取悦自己,或者修饰脸上的瑕疵,早已不是什么禁忌,医美也早已成为大众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话题。据调查,每100名意大利女性当中就有17名做过整容手术,超过1/5的医美消费者是18至24岁的年轻女孩。当你打开电视,会发现所有的意大利主持人都有着明显的整容痕迹,体育频道的女主播尤其如此。

电视和电影的审美能够洗刷大众的观念,名人常常被视为美容和时尚潮流的榜样。2000年,莫妮卡·贝鲁奇出演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她以瀑布般的黑发、充满忧虑的深邃眼睛、丰盈的身材和绰约的步伐,塑造了一个影响全世界的经典熟女形象,一举奠定了意大利风情在女性审美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在此后的意大利电影和电视中,那些充满魅力、使男性神魂颠倒的女性角色往往不是年轻貌美的少女,而是如莫妮卡·贝鲁奇一样明艳四射的成熟女人。莫妮卡·贝鲁奇的外貌和身材成了意大利人的审美标杆,直到20年后的今天依然维持着永恒经典的地位:大多数意大利女主播都赶时髦一般换上了丰满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和突出的颧骨。在这些女主播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意大利人过于追求美观而引发的“医美危机”:你很难在电视上找到一个有着自然外表的女主播,她们的职业微笑在注射过肉毒杆菌的脸颊下,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极不协调的五官与肿胀的额头、脸颊和下巴相组合,就像几粒瓜子嵌进了发面馒头里。

当然不是只有女性才会被医美手术诱惑。在男主播身上,也可以看到美国英雄电影对如今这一代意大利男人的审美影响:无论是“超人”亨利·卡维尔还是“蝙蝠侠”罗伯特·帕丁森,他们棱角分明的方形脸和分成两股的健硕下巴,已然成了性感男人不可或缺的外貌特征。在“网络会议畸形恐惧症”的汹涌传染下,整形外科医生理查德·韦斯特赖希告诉《新闻周刊》,为下巴植入填充物是男性医美手术中第二常见的手术,第三是收紧下颚线的手术,因为这样可以让男人看起来更年轻、更健美。15年来,男性医美手术的消费者增加了30%。“女性消费者总是希望自己的外貌能够通过医美得到一些修饰,而男性消费者一般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竞争激烈的世界中保持自己出众的风采。”不同年龄段的男性医美消费者,对于医美的态度也截然不同,但是普遍透露出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40—50岁的男人进行医美,是因为他们抱怨自己看起来太累了;而60—70岁的男人进行医美,则是因为他们感觉自己的状态不错,并且希望能够放大他们的光彩。

风格、时尚与美丽,在外人眼里是意大利魅力的标签,对于意大利人自己来说却是自古以来高度审美标准带来的社会压力。自古罗马时期以来,意大利女人就开始使用一种以面团和驴奶制成的面霜护肤、用橄榄油润肤、洗牛奶浴,从而让自己的肌肤洁白光滑——就像我们看到的古罗马雕塑一样。公元一世纪,女性甚至会用有毒的铅粉涂抹身体,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够看起来更白一点。同样的,男性也逃不开外貌焦虑的社会压力。罗马男性的理想外貌应为高个、健美、腿长、黝黑的肌肤、宽前额、大大的眼睛、轮廓明显的圆下巴以及卷翘浓密的毛发。秃顶男性在罗马帝国时期就开始遭受歧视,即便权力无边如凯撒大帝,都会因为珍惜毛发而小心翼翼地留下自己每一次梳头的记录。为了迎合审美潮流而做出不必要的牺牲行为,在中国被称为“服美役”——即服从美的劳役,忽视真正的自我。“服美役”在意大利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历史问题。

意大利的杂志和媒体对明星的外貌评价也同样无情,尤其是对待女明星们:2016年,一张意大利女星格雷丝身着热裤的照片,在意大利最著名的女性杂志《iO Donna》的官网上被一位时尚记者批评,记者在文中写道:“不幸的是,格雷丝不够瘦,她穿这样的短裤不羞愧吗?”后来这篇文章在争议中被删除。但是无论打开什么杂志,通俗、时尚、家庭,或者是生活杂志,你都可以找到快速瘦腿瘦臀的瘦身乳液广告;或者在一篇女性主义思想解放的文章背后,看到一则承诺能让胸部在一个月内增大一个罩杯的丰胸广告。几年前,在意大利的社交媒体上,还有美容博主发起过一个话题:“我们七月见”,以此“鼓励”人们在盛夏来临之前抓紧机会做身材管理。参与这个话题的人会在社交平台上互相分享自己减肥和美容的经历,如果有参与者流露出了想放弃的念头,其他人就会在他们的主页上指责他们。对意大利人来说,追求美的压力,不仅源于自我的内省,也来自社会的拷问,与电视和媒体宣传的审美标准相比,意大利人总是觉得自己又丑又胖。当真实形象和感知形象之间存在脱节时,许多人都会迫于压力而产生外貌自卑感,不敢尝试不同类型的服装、不愿意参加社交活动、失去生活自信,也会导致丧失其他方面的自我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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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妮卡·贝鲁奇出演了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她以瀑布般的黑发、充满忧虑的深邃眼睛、丰盈的身材和绰约的步伐,塑造了一个影响全世界的经典熟女形象,一举奠定了意大利风情在女性审美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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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饰演“蝙蝠侠”的罗伯特·帕丁森(左), 还是饰演“超人”的亨利·卡维尔(右),他们棱角分明的方形脸和分成两股的健硕下巴,已然成了性感男人不可或缺的外貌特征。

高度发达的网络媒体和社交平台让追求美貌的压力在人们生活中无孔不入,尤其冲击尚未形成成熟价值观的年轻一代。有的年轻女孩拥有优异的外貌条件,仍然想用玻尿酸放大自己嘴唇的厚度以至到不合理的程度。博洛尼亚大学的研究员克莱尔·佩斯科特一直在研究美颜滤镜对青春期前儿童的影响,研究表明,对男孩来说,他们认为美颜滤镜只是一个有趣的功能。而女孩们的看法和成年人一样,将它视为“能让自己更美丽的工具”。她们认为美颜功能可以修饰自己脸上的瑕疵,尽管这些10—11岁的小女孩们有着所有成年人都艳羡的娇嫩皮肤。当研究员采访她们心中完美的外貌特征时,她们回答说:小鼻子、大眼睛、光滑的皮肤和丰满的嘴唇。

不完美无须隐藏

网络时代的审美干预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而在另外一边,社交媒体上反对外貌和身材焦虑的运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尽管社交媒体是制造容貌焦虑的重灾区,眼花缭乱的自拍照筑起了人们追求美丽的浮华牢笼,但社交媒体广泛的影响力也同样有助于反对声音的传播。这主要归功于20世纪90年代后出生的网民在近几年来为打破父权制社会标准、性别角色和审美规范而做出的努力。简单来说,90后的网民在追求自由、权利和个性的过程中,努力将多元文化推向了舞台中心。他们拥抱包容性、反对歧视,拥抱个性、反对单一标准,这意味着站在舞台中央的可以是任何人。例如在加拿大有位身患白癜风的超模温妮·哈洛美国有位包揽格莱美音乐奖的丰满女歌手丽珠。后者就曾说:“我是一个身体偶像。我知道我很胖,但这并不妨碍我,我喜欢变胖,我是美丽和健康的。”而在此之前,只有那些看上去永远精彩亮丽、永远也无法变老的表演者才会被观众接受。英国模特和化妆师也在社交媒体上相继发起“摘掉滤镜”的话题,鼓励人们正视自己脸上的暗沉和痤疮,接受皮肤的“不完美”。一些商业广告因为使用修图软件,过度美化模特的外貌,而遭到了人们的抗议。现在,越来越多的品牌,为了迎合年轻一代消费者的包容性诉求,敢于采用不符合网络审美的多元化模特。这些都助长了自由意志,改写了美丽的规范。

中国古代有一种特殊的瓷器修复工艺叫“锔瓷”,这是用金属“锔子”把破碎的瓷器钉在一起的修复技术。经过锔瓷修复的瓷器,会在表面上看到一道道明显的锔子,就像皮肤上结痂的伤痕一样。即便中国瓷器的修复技术已经能够达到完美无瑕,锔瓷修复工艺仍然流传至今,经过锔瓷修复过的瓷器有着独特的审美价值和哲学意义:不完美无须被否定和隐藏,它反而彰显了每个物件背后无与伦比的经历和这个世界的无常。接受“不完美”是一种更崇高的人生追求,只需要你在下一次视频会议的时候勇敢地直视那个摄像头。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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