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趣、痴情与痴梦:《湖心亭看雪》的审美与艺术境界

作者: 张啸 邓梅婷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的山水游记类小品文的佳作,文章以白描笔法进行点染,寥寥数笔便描绘出了雪后西湖的奇景以及作者在湖心亭的奇遇。“痴”是《湖心亭看雪》一文要表达的核心情感,全文聚焦于“痴人”、追寻“痴趣”、耽于“痴情”、寄托“痴梦”。作为中学语文教材中的课文,在教学过程中要紧紧把握《湖心亭看雪》的这一核心情感,理清文章的感情线索,从而对其有更为深入的解读。

一、痴趣:张岱为文的情感积淀

晚明时期,在市井经济高度繁荣与社会思潮变革的作用下,文人们的个人情趣爱好获得了充分发展的空间,诸多文人士大夫阶层对生活中各色事物都抱有较为浓厚的兴趣,甚至发展成常人难以理解的癖好。晚明文人们善于将个人情趣爱好通过小品文进行趣味性的描写,这些描写遍及游山玩水、玩赏器物、喝酒吟诗、谈诗论艺等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晚明文人追寻个人情趣爱好不仅出于对自我审美的满足,也是他们经历人世沉浮的重要精神支撑与寄托。张岱将个人交友之道与个人情趣癖好紧密联系,以人有无癖好与瑕疵作为可否与之交往的判断标准,认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他对拥有个人情趣爱好的推崇可见一斑。

张岱生于簪缨世家,从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兴趣广泛,文采出众,经常与三五知己纵情山水之间。在众多雅趣之中,他对赏雪情有独钟,认为“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张岱《冰雪文序》),并认为诗文中“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还以冰雪之气为标准,将选录的诗文命名为《一卷冰雪文》。可见,冰雪之气不仅是张岱所推崇的为文的标准,冰雪品格更是他所推崇的为人圭臬。正是因为痴迷于赏雪的雅趣,张岱才会在夜中行舟西湖赏雪的“痴行”,才能观赏到“痴人”眼中的西湖“痴景”。

对于张岱来说,观赏大雪三日后的西湖奇景是不可错失的良机。大雪后的西湖“人鸟声俱绝”,张岱以这五字表现出了西湖大雪初定后万物无声的寂静。在这片寂静之中,张岱率性洒脱,为追寻自己的“痴趣”,不畏冰雪严寒,披着毳衣,拿着炉火,驾着小舟,带着童仆,前往湖心亭独自赏雪。这种为赏雪西湖的行为,在舟子眼中是不可理解的“痴行”,因而舟子在文末提到了“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种夜行西湖赏雪的妙趣,唯有这样痴于冰雪、随性自适的人才能会心而知。在行舟西湖时,张岱途中所见之景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西湖雪雾弥漫,恍若仙境,而西湖中的天、人、山、水四物,皆因皑皑白雪的覆盖相连接,茫茫天地间,万事万物,举目皓白,雪光晶莹。在一片洁白苍茫之中,四下寂静,恍如与世隔绝,充满梦幻色彩。在这样一个洁白寂静的世界里,张岱将远离尘俗的超然出世之情化为山水之精神,描绘出自己眼中的西湖景色。“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张岱眼中,西湖的寻常事物发生了改变,他看到的是这样的“痴景”:平时宽阔的长江变为一道痕迹,湖心亭变为一个黑点,张岱自己和童仆以及小舟则变成了一根不起眼的草芥。此间,张岱运用大面积的铺白与细微的墨色点染的白描手法,赋予雪中西湖之景以简约色彩,以极强的审美表现力绘就出一幅幽静深远、辽阔洁净的西湖雪景图。张岱通过对西湖雪景的描摹,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雪后西湖的纯粹空灵,将游人与山水、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共同点装起一个深远寂寥的纯美世界。这一独特的审美体验达到了人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实现了张岱自得闲适的审美追求,从而构筑起审美主体情感意绪实现升华的全新境界。处于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冰雪世界中,他不禁会感叹天地辽阔、万物渺小,也会产生“不问人间事,忘机过此生”(温庭筠《赠隐者》)远离尘俗、安然自适的宁静之感,同时一团像薄云似的孤独落寞之感也喷薄而出。张岱认为:“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冰雪文序》)置身冰雪天地之中,张岱的精神得到了冰雪的洗涤,从而暂时摆脱尘世的喧嚣繁杂,获得内心的宁静自在。因而,张岱前往湖心亭看雪,既为赏雪遣兴以满足闲适之情,以及体味山水之趣的审美需求,更是对自我的观照与率性质朴、纯粹高洁品格的追寻。

二、痴情:行文的情感线索

张岱雪夜行舟西湖赏雪,缘于他耽于玩赏自然山水的闲适之情与向往自由的隐逸之情。明朝晚期的社会变迁与心学的兴起,儒释道三教合流的思潮达到高峰。在三教合流的思潮下,晚明文人既充分吸收了佛家的知足少欲、宁静自适的思想,又充分吸收了道家清静无为、天然自适的处世态度。因此,晚明文人任游山野的风气更为浓厚。张岱喜游名山大川,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描绘是其小品文创作的主要内容,他以闲适恬淡的审美标准游任自然,在大雪初静、更定人清的夜中,不惧严寒,仅披一毳衣,拿一炉火,驾一小舟,到西湖玩赏,轻简行囊展现了他不为外物所累、超然出世的洒脱。在行舟西湖的途中,他观赏到的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一个恍如隔世的纯粹、空灵、绝美的冰雪世界,是张岱耽于闲适恬淡之情与自由自在的隐逸之情,忘却尘世喧嚣,再度回归自然状态所看到的美景。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张岱到达湖心亭,发现竟有人比自己早一步,在亭中煮酒赏雪。“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在严寒的夜晚中遇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知己的惊喜溢于言表。在金陵客的热情邀请下,张岱“强饮三大白而别”,饮酒用一“强”字不仅在于张岱不善饮酒,还缘于他的心情欢喜伤感参半。喜源于张岱痴于冰雪,乐于欣赏自然野趣,此二人竟和自己一样有同样的情趣,并痴似自己,不惧风雪严寒,在西湖大雪初定的夜晚便到西湖游赏,因而在返途中舟子所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志趣相投如此难得。张岱客居他乡,偶遇志趣相投的知己,在欢喜之余,也黯然伤感。他年轻时常与三五好友结伴畅游于青山绿水间,但此时一人客居杭州西湖剡溪山,与三五知己相距甚远。而在湖心亭上,金陵客二人铺毡对坐,煮酒赏雪,热闹非凡,与张岱一人独自赏雪的冷清孤寂形成了鲜明对比。此外,《湖心亭看雪》是张岱怀忆之作,写就这篇文章时,明王朝已江山易主,故交友朋多亡,自己隐居山中,葛巾野服,遥思往事,意绪苍凉。“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张岱问亭中二人姓氏,二人以客居金陵回复。这答非所问既出于金陵客具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洒脱率性,还出于张岱与金陵客对自我身份的认同。金陵是明朝故都,明太祖朱元璋于此登帝,明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此时,张岱早已以明朝遗民自居,亭中金陵客与自己同是客居西湖的遗民,黍离之悲的辛酸涌上心头。

三、痴梦:文章背后的情感蕴藉

明朝覆灭后,张岱坚守志节,隐居山林之中,甘守清贫专心著述。他在《陶庵梦忆序》中写道:“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说不得梦矣。”在今昔对比之中,故国山河与昔日繁华绮丽如梦似幻。《湖心亭看雪》是张岱遥思往事,面对具象的雪后西湖,张岱的一份痴情与寄托把这里的山、水景物和人事等转换为内心主观的审美虚境。张岱在《湖心亭看雪》所营造的纯粹空灵绝美梦幻的冰雪世界,是这位“痴人”对话故我、故往、故国所寄托的一个痴梦。

首先,张岱前往湖心亭看雪是向故我的致敬。张岱一生喜爱任游山野,耽于追求超然出世的审美情趣。他以任游山林作为自己在尘世的喧嚣生活的一种调和,以自然之纯美来洗涤自己的俗尘,从而获得内心的安宁与自由。张岱痴于游任山水,痴于冰雪,因而他不畏惧冰雪严寒,在西湖大雪三日后,在夜晚更定人清之时,“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独”字展现了张岱的率性洒脱,同时也体现了他对情趣喜好的追寻和对自我人格志向的坚守。三日大雪涤净了西湖万物,张岱于此间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安宁,从而澡雪精神更加坚定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志趣。雪后西湖的冰雪世界纯粹空灵,亦象征张岱自始至终坚持自我,追寻一份痴趣、耽于一份痴情的率性纯真。张岱对雪后西湖纯粹空灵绝美的冰雪世界的塑造,是他向故我坚持纯粹高洁人格的致敬。

其次,张岱前往湖心亭看雪是对故往的留恋。张岱出生于珠翠环绕的富贵之家,兴趣爱好广泛,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明朝覆灭后,往日的繁华绮丽不再,张岱隐居山林,“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陶庵梦忆序》)而清贫度日,因而再度回忆湖心亭看雪乐事,今昔对比,现实与梦幻交织,回首故往,幻灭之感油然而生。游赏西湖雪景时,在张岱情感的感染与寄托下,他将雪后西湖筑成了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纯粹空灵绝美的冰雪世界—“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广袤无边的宇宙天地中,万物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一世不过俯仰之间。张岱一生横跨明清两朝,回首自己的生活从前半生的浮华奢靡转变为后半生的清寒贫苦,然而这些变幻在浩渺天地中不过须臾,而此刻,自己行舟西湖观赏湖心亭雪景所获得内心平静安宁的一瞬却是永世无穷的。在雪后西湖纯粹空灵的世界里,张岱体味到了山水之乐,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与自由,自己追寻的情趣得到了满足。张岱对雪后西湖纯粹空灵绝美的冰雪世界的塑造,是对繁华绮丽的故往的释怀。

再次,张岱前往湖心亭看雪是对故国的怀念。《陶庵梦忆序》中提及:“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明朝覆灭,张岱国破家亡,无处可归,便遁隐山林著书。描写《湖心亭看雪》中赏雪与金陵客相逢,既是他对往事的回忆,也是对故国的悼念以及对自我的宽慰。张岱与亭中客相逢,亭中客便感叹:“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在他乡遇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知己,既惊喜又有惺惺相惜之感。在张岱询问亭中客姓氏时,亭中客以客居金陵相答,金陵是故国定都处,金陵客是以前朝客居西湖遗民的自称,张岱借金陵客表达对自身客居异乡前朝遗民身份的认同。张岱以前朝遗民自居,表明张岱对故国的无限眷恋。故国不存,许多文人入仕新朝,而张岱选择遁隐山林始终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陶庵梦忆序》还提到张岱为自己写了自挽诗,但因著书未完成,因此未像故友一样舍弃自己的生命。同时,他在山中孤苦贫困,“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陶庵梦忆序》),这为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又绝而未决进行了宽慰。张岱始终坚持自己故国遗民的身份,在胡益民的《张岱评传》的考证中,张岱在《琯朗乞巧录》自序署“庚申八月菊日八十四岁老人古剑张岱书于琅嬛福地”。“庚申”是故国年号,而署名《琯朗乞巧录》序时距故国覆亡已多年,而自身早已年逾古稀,但仍强调自己的明人身份。

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寄托故我、故往、故国,回忆旧梦,然而旧梦不再,他“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陶庵梦忆序》)。他以“痴人”自居,对于“痴梦”中的故我、故往、故国既感到释怀,却又怀着无比的思念与眷恋之情。

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中以“痴人”品格纯粹率真之“痴”,追寻任游山水、痴迷冰雪的“痴趣”,耽于追寻淡泊自适、知己相逢的“痴情”,从而营造出湖心亭纯粹、空灵、绝美、梦幻的冰雪世界,寄托故我、故往、故国的“痴梦”,从而使自己在余生的颠沛流离和艰难困苦中,坚持对旧梦的追寻和对自身选择道路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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