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梅忆趣
作者: 范智荣“总有一种悠远牵动着心房,总有一种神奇吸引着目光……”在悦耳动听的歌声中,我驾车来到浙东千年古城丰惠。同车的是位沪上来客,由我带去三溪村赏梅。他年长我好几岁,原是上海电视台的摄像师,拍摄功夫了得。由于我俩结交时都是扛摄像机拍片的,所以我戏称他“吴国拍哥”,而他谑称我“越国拍弟”。
这是正月初十上午,天公不作美,不大不小的雨点扑窗而来。然而,拍哥却心情特好。去年退休以来,他乐得四处游山玩水,拍照摄像。他对梅花情有独钟,因此还未到梅村就情不自禁地哼唱:“总有一种美丽丰富着想象,总有一种向往延伸着旅程……”他所唱歌词我感觉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拍哥喜欢这歌,还把它作为自制梅花相册的配曲。此刻,他在副驾座位上舒展着身子,边看手机相册中的一张张梅花雅图,边跟着配曲哼唱:“啊……啊……”还没等他唱完,我慌忙一个急刹车—原来已行驶到村口,赏梅的客流如潮。正当我忙于倒车、停车之际,拍哥已急不可耐地下车而去,正以隔溪相望的那片梅林为背景,抓拍眼前这游人如织的场面。望着他时而闪步挪动时而纹丝不动的身影,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从前……
1984年初冬,我在上海电视台新闻采访科进修,饭后信步而行,来到发射塔下的大花坛前,初见了正稳身蹲拍一株蜡梅的拍哥。我上前搭讪:“老师……”
“你……”拍哥因受惊而抖动了摄像镜头,回头带着一脸的怨气,“你谁呀?”
我忙作自我介绍:“我来自浙江上虞电视台……”
“我知道上虞—谢晋的故乡!”拍哥截着我的话,向镜头前的那株蜡梅努努嘴,面色已变温和,“既是上虞人,更不该来打扰……”
我的目光落在那株尚未开花的蜡梅上,心里在想:这有什么好拍的?拍哥显然从我不屑的神色中猜度出我的心思,便正色道:“别小瞧这株蜡梅!要知道,它象征着当代名导谢晋的过去岁月,也代表着你们上虞人的骄傲……”
接下去的交谈,我终于明白了,当时上海台正在摄制一部反映虞籍电影大师谢晋从影历程和艺术成就的专题片,拍哥在摄制组任摄像,根据编导意图来拍这株蜡梅,将用一个蜡梅长镜头去表现谢晋导演在动乱年代的那段蹉跎岁月,体现人民艺术家特有的那种耐得住寒冬考验,虽尚未开花但终将绽放的傲骨和正气。
那回相见,算是我们因梅相识了。
“谢导回忆他年少时的故乡,说是有连片的寒梅,春天绽开时很漂亮。看来,谢导是喜欢梅花的!”临别时,拍哥又颇有意味地说,“如今的上虞,如果梅花还开得那么美的话……”
“美的美的……我老家丰惠就年年盛开梅花!”我猜断拍哥也爱梅花,所以热情相邀,“欢迎你到时专程来拍摄、赏梅!”
第二年开春,我又及时邀请。拍哥利用星期日来了—我带他去了丰惠三溪……这一回,我们是因梅相交喽!
当年金秋十月,谢导作为特邀嘉宾返乡祝贺上虞首届文代会召开,拍哥随行而来,跟踪拍摄。我也接受了报道任务,在采摄、编发快讯之余,我还想摄制新闻性专题《谢晋故乡行》,需要专访谢导,便托拍哥帮忙预约。他爽快答应,还真把我与谢导访谈之事促成了……
“越国拍弟!”叫喊声让我摆脱了回忆。
只见拍哥早已绕过小溪,站在对岸的梅林边向我招手。我打个手势,示意他拍他的,我自己也拿出手机开始取景。
不远处连片的层叠的梅林,经过一场春雨的洗礼,枝头盛放的梅花皎白似雪,映衬着那些刚争春吐蕊或含苞欲放的枝丫,勾勒出一幅“春雨春水雪皑皑,犹有梅花俏盛开”的绝妙图景;而近处的梅花浸润过雨水之后更加干净,晶莹的花瓣犹带水滴,将将欲落,却又悠然打转,似乎想教人轻轻吹一口气助它们一把。一阵春风吹过,那远远近近的花海荡漾起来,恰似低空有无数的雪花飘飘,蝴蝶飞飞……
“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梁山伯与祝英台……”我哼起了越剧《梁祝》中的唱词,思绪闪回到当年金秋的那个夜晚,我和拍哥被谢导热情地迎入了他下榻的房间!
“原来你是祝英台的小老乡啊!”得知我是丰惠人,又见我有点儿拘谨,谢导笑哈哈的,故意先扯我家乡的话题,话语风趣中显得亲和,幽默中带着激情,“祝英台是中国戏曲史、电影史上划时代的女主角!能跟她沾亲带故,是你和我谢晋的荣耀!但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你我的先祖们失去了英台这个亲眷!多亏党和政府,才帮我们上虞人重新找回了她。虽说《梁祝哀史》在民间流传了一千七百多年,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这故事发源于何处?祝英台究竟是哪里人?一直没有定论。直到1949年前后,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组织有关专家到上虞作实地调查,终于认定离老县城丰惠三公里的祝家村就是英台故里。于是,在之后拍摄的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开头就唱:‘上虞县,祝家村,玉水河边,有一个祝英台,才貌双全……’之所以把《梁祝》拍成彩色电影,主要是祝英台这个角色不简单啊!”谢导谈兴很浓,呷了口茶继续道,“作为生活在西晋时代的一个小女子,英台能乔装打扮,大胆去求学、求爱、求自由,敢爱、敢恨、敢抗争,甚至不惜牺牲殉情。她是柔性的,又是烈性的;是个性张扬的,又是大众接纳的。她跟上虞古代另一有名女子曹娥仅仅是单一的孝女形象不同,英台是美女、才女、艺女、情女、义女、烈女等多种好女子形象综合的典型!所以,她不仅仅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不只是中华的,也是全人类的。她不光被历代百姓所喜爱,也为历朝帝王所赞赏—就连领袖毛主席也不例外!……”
后来,我从谢导口中又听了个典故。1952年国庆刚过,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在北京举行。一天,忙完了工作的毛主席也来到中南海怀仁堂看戏,他兴致勃勃地看完了由范瑞娟、袁雪芬主演的两个多小时长的新版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感到意犹未尽,便对身边秘书说:“这是出好戏,可以拍成电影,放映给全国人民看。”不久,毛主席又明确指示:“要拍成彩色电影。”
当时中国要拍彩色电影,被苏联人认为是“不可能”的事:一是技术上不行,中国电影界于1948年尝试拍摄的首部彩色影片《生死恨》,彩色是不理想的;二是资金也成问题,因为一部黑白影片投资就达二十万元,彩色电影花费更要翻数倍。但上海电影制片厂顶着重重困难,就在1952年底开始拍摄了,经过十一个月创造性的努力,在1953年底拍竣。这部彩色越剧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质量上乘,当时风靡东西方各国,在香港还创造了票房纪录,后又不断地在国际巡映,曾在不少电影节上获奖。
“想当年,为了让《梁祝》更出彩,接受拍摄任务的导演桑弧、摄影师黄绍芬精心选择外景拍摄地,最终选在上虞老县城丰惠,既是因为这是英台故里,同时也因为当地梅花俏!听听,‘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剧中就是这么唱的……”谢导连说带唱,有点儿兴奋,“不过,艺术家们来到玉水河边一看,竟无一枝梅啊!后来,倒是明代思想家黄宗羲帮了大忙—‘古虞十里城南路,柳绽梅开到凤鸣’。古诗不是指明方向了吗?那就去凤鸣仙境拍摄嘛!真是柳暗花明啊!……”
我听得入迷了。
“哎,小老乡,知道你老家为什么梅花多吗?”见我疑惑着,谢导又乐呵呵说,“那都是英台化蝶—英台魂吧?”
“拍弟!”拍哥在梅林深处喊着。
我仍痴痴望着漫山坡的犹如飞蝶的梅花,自问:果真是英台魂吗?
“总有一种悠远牵动着心房,总有一种神奇吸引着目光。”拍哥边哼唱边出梅林,“总有一种美丽丰富着想象……”
这歌词怎么如此熟悉?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刚探身而出的拍哥,猛然醒悟:谢导曾说过同样意思的话!
“丰惠是老县城、老上虞,好地方啊!它有灵气,有故事,出人物,出梅俏……”那晚访谈结束夜已经深了,谢导相送出门,握着我的手说,“它有一种神奇吸引目光,有一种美丽令人神往!”
“总有一种向往延伸着旅程……”拍哥纵唱着走向另一片梅林。
我健步跟上,虽歌喉不好,却跟着高唱:“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