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布力汗
作者: 朱拉提·海依拉提谨以此文怀念我伟大的奶奶—布力汗女士。
2020年的1月5日,北疆还是寒冬。这一天,一位“少女”在农历新年来临前的大雪天与这个她最熟悉的世界相处了八十三年后,做了最后的告别。当我从市里赶到山上时,她如同漫天的飞雪,只给我留下了最后的美好,却没有给我留下一丝温暖的体温。
当车子开过墓地,我仍然不敢相信她已经去世了,她一定是在跟我做恶作剧,故意叫人吓唬我,她一定是想用这种手段传唤我这个远在市里的孙子回到她的身边,正如她每次都在电话里用红包“诱骗”我上山陪伴她一样。可这一次,我没有听到那个温柔慈爱的声音给我打电话,取而代之的是我大爷带着哭腔的粗犷嗓音,那声音十分低沉,再加上大爷说话本身就很嘶哑,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死神的声音般,那声音似乎对我说:“我已经带走了你最爱的人,也带走了最爱你的人!”电话顿时从我手中掉了下来,可这一次我并没有着急着去捡,我的大脑顿时像一台死机的电脑,脑海里只回荡着大爷的哭声。母亲循声而来,捡起掉落的电话,电话挂断了,她故作没事似的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小阳台传来了凄凉的哭声。哭声和之前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编织成一曲恐怖的催眠曲,这段“音乐”是有魔力的,我听着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坐上了上山的车,我仿佛被割断了线绳的傀儡玩偶般失了魂地坐在前排副驾驶位,我望着白皑皑的山峰、白皑皑的草地、白皑皑的头巾,眼中的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滴进土里,滴进布力汗心里。
不一会儿,车子就开到了山上。以前总觉得这段路很长,长到可以听“少女”布力汗讲足足五个故事,长到可以听“少女”布力汗唱十首赞美天山以及吟诵给孩子的摇篮曲;但现在我突然觉得这段路很短,短得泪还未干,车子就抵达了山上。“少女”布力汗的房子坐落离山脚最近的平地上。她还在的时候,院子里总会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总会飘着刚从馕坑里传来的熟悉的麦香,或许这花香和麦香就像是她的“独家香水”,我从未在其他任何哈萨克族妇女身上闻到过这两种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花,总会开的;馕,总会熟的。但花香和麦香的主人却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我们一起相伴了十余年的院子。不知天堂里的布力汗是否也住在这样的院子里,是否她也把这股香味带上了天堂呢?还没进院子,就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门口,他们或掩面痛哭,或低声交谈,或用一种近乎关爱孤儿的眼神看着我,我望着他们,却没有办法叫出他们的名字。我发疯了似的在人群中狂奔,企图寻找一个人,她爱穿碎花连衣裙,身上会有麦香和花香,我多么希望她此刻坐在院子门口的旧藤椅上等着我,等着那句:“junanem,kai da sen?”(哈萨克语,意为亲爱的,你在哪里?)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她静静地躺在一张白布盖着的床上,穿着一身纯白的连衣裙,鬓白的头发漂亮的梳了起来,那张熟悉的脸庞似乎还含着微笑,她就像是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童话中真爱之吻会破解诅咒,让美好的一切活过来;可当我吻上去,那冰冷的脸庞却再次让我感觉坠入冰窟之中,我默默地等着,等着她醒来,可她再也没有为我从“梦境”中醒来。
“少女”布力汗还是离开了我,她把我丢在了这个冰冷的人世间,把我丢在了这个充满无限美好回忆的小院里。我望着小院里陌生的人群,前来悼念的应该就是一代代在“少女”布力汗身边长大的年轻人吧,要知道“少女”布力汗是最喜欢与年轻人们在一起的,她虽然八十多岁了,却仍不乐意我们叫她老奶奶,我们都要以“少女”来称呼她。讲了这么多,我好像还没正式介绍“少女”布力汗。布力汗是我的奶奶,也就是我父亲的母亲,不过从另一个方面上来说,她不只是八个孩子的母亲,更是草原上许许多多牧民孩子们的“母亲”。布力汗在20世纪70年代就曾是塔城地区优秀的女教师了,她也算是当时那个年代里来自草原牧区上唯一一个上过职校的女教师。她在自己最宝贵的年华里,没有选择留在地区当教师,而是来到了赛力克提这个天山脚下的偏僻牧区里当教师。人们都觉得她疯了,她的父亲甚至用马鞭子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于是,这个身无分文的女孩子只身来到了这个牧区当了一名也是唯一一名女教师,她住在由羊圈改成的教职工宿舍里,一个人要带好几个班的哈语、数学和体育,由于孩子们的年级不同,常常一个班里坐着好几个年级的孩子,她刚教完哈语拼音,就得教高年级孩子们算加减乘除。这份工作虽然持续了五年,可她从未抱怨生活的苦难;由于牧区生活条件的苦难,有时候两天勉强吃饱一次饭,可她也从不抱怨,甚至用自己微薄的工资给孩子们买来作业本,努力让牧区的孩子们也能受到教育。后来,村上的学校与周边的几个村的学校合并了,在赛力克提村开了中心小学,她也来到了赛力克提村,来到了现在的村子,又过去了几十个春夏秋冬。春风和秋叶把这位“少女”看老了,这位“少女”也把春风和秋叶看老了,她在这里落地、“生根”、孕育后代,再含辛茹苦地把后代抚养长大,然后看着后代的后代们在她膝下玩耍。岁月给她带来了无数的阅历和奖状,也带走了她的青春和黑发。在2010年村小学正式并入镇小学时,她让我陪着她又回了一次村小学,我扶着她走进她以前教书的那间教室,她抚摸着那张破旧的蓝色桌子,望着底下空空如也的课桌椅,当我问起她这一辈子坚守岗位的原因时,她笑着转身又在黑板上用哈语写下二年级第一单元的第一个词“教育”。
她常常把我的小伙伴们像大人似的请到家里来,有时候一壶亲手熬的奶茶、几张刚打好的馕、几瓶秋天制作的杏子酱,就足以支撑我们这帮“年轻人”度过一个美好的午后。她虽然很多时候不知道我们都在谈什么话题,但看着我们聊天儿的时候,她的脸上总会带着慈母般的笑容。她也总能理解我们的情绪,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虽然有些故事她会讲很多遍,但不妨碍年轻人们一次又一次来我家听她讲故事。“少女”布力汗的故事就像是春天的一颗种子,在这些年轻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最后在年轻人的心中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大树的种子又会传到年轻人的下一代,代代相传,历久弥坚。
“少女”虽然在冬天离开了,但她给春天埋下了希望的种子。我虽然再也见不到布力汗的音容笑貌,但每当我再次闻到花香、嗅到麦香、打开手中卷时的墨香,我就知道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我身边。还记得当年轻人们喊她“少女”时,我还曾嘲笑过,她只是对我笑了笑,说道:“我希望我永远是那个刚来这里的少女,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拿起粉笔,给孩子们教书了。”年少时的我觉得当时有多么天真好笑,现在的我就觉得有多么神圣伟大。我想,如果有转世轮回一说,我希望下辈子可以成为布力汗的老师,我要像她曾经耐心教我读书般教她。如果不能成为她的老师,那就希望成为她院子里的一棵树,看她牙牙学语、看她长大成人、看她欢喜出嫁,最好是让我把整个春天都献给她,就像她曾把春天般美好的生命献给了我们一样……
2020年的1月6日,北疆依旧是寒冬。这一天,我向“少女”布力汗做了告别,可她没有想和我告别的意思。她的院子永久性地搬到了我的心房,自此我的心中总会有一个温馨的小院子,院子里会永远飘着麦香和花香,我的“少女”永远住在那里。我将用全部的年岁去纪念你,我的“少女”布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