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父母的老宅情

作者: 覃波

2002年3月,国家重点工程皂市水利枢纽工程正式动工。九个乡镇淹没区需要移民,我的故乡磨市镇十一个村庄属于移民之列。

2004年7月,得知到第二年春夏之际要全部移民的信息,母亲埋怨:“俺住得好好的,移什么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母亲思想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托人打电话要我回家商量一下。我利用双休日赶回家给二老说了移民政策,要她顾全大局:“国家重点工程不能因您想不通而停下来的,您儿子是单位上的人,不需要人家来做工作吧?你们年岁大了,可买断跟我去住。”听力有些障碍的父亲,疑惑地望着我。我贴近他的耳边,大声说:“你们随我到县城去住。”他说:“你媳妇让我们去吗?”我说:“她懂得养儿防老的道理。”他“嗯”了一声说:“那就年底,随你搬进县城。”

快过年时,我请了专车回去接二老到县城我家居住。等我赶回百余公里外的老家时,围着屋子的邻里见着我,不像我平时回去高兴地打招呼,而是一个个沉默寡言的,有的是泪流满面。我习惯地走进堂屋,喊了一声“妈”后,向她说起了刚才进村时的情景。没承想,母亲听后也流泪了。我赶紧拿了毛巾为她擦眼泪,可越是擦,她的眼泪越是像泉涌。母亲哭着说:“我在这屋住了六十多年,修这屋子已四十年了,我和你爸不知吃了多少亏。这里用柴用水方便,和周围的人也能和睦相处,哪家有事都相互帮忙,我们得到邻里的不少帮助。家里的家具也摸熟了……”她泣不成声的诉说,让我也想起我们兄妹在这里度过的五十多年的时光,不禁泪水直流。

我那老宅祖祖辈辈十多代,繁衍子孙,人丁兴旺。20世纪60年代中期,父母重新在大院子里修起了土砖吊脚楼瓦房。父亲在县城一中教书,母亲在家吃尽千辛万苦地张罗建房。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将我们四个儿女哺育成人。父亲在县城一个钱儿也舍不得花,每月薪水尽其所有往家里寄,解决家里的一切开支。

1980年,父亲退休回家。二位老人相濡以沫了大半辈子。每逢节假日和年关,一家人充满了欢乐。院落里的叔叔、婶婶、侄子围着一起,谈笑风生,举杯同饮,有时一闹就是一个通宵,欢声笑语中渗透着温馨和祝福。同在一个院子住着,即使有人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是大吵大闹,都是好言相劝。只要直言不讳地说明白,大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从院子里走出去工作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院子就像一根牢牢的绳子,牵扯着他们的心。每次回家,任谁都会带上一些小礼物,院子里有几家都是一个祖脉的人,每家都必须去看望,有好吃的总是大家分享。临走时,长辈们总是会送出院门,望不到人影后才进入院子。每逢晚辈、小孩子过生日,老人们总是用升子(木质的量米器具)端上鸡蛋,送去一份祝福。这样的情感,这样的一大家人,谁能说走就走呢?

腊月二十五,冬日的阳光像初春那样和煦。老屋围满的邻居们,看着一袋袋父母所需的东西装上了车,他们都挤到父母身边,有的拉着手,有的手搭在肩上。二位老人泪如泉涌,母亲像出嫁的女人一样号啕大哭。

“佩姐,你到儿子那儿去住,安心享福。”“江奶奶,您把儿子的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随时通电话。”“婶婶,您想吃家乡土特产,我随时可以捎到县城里来……”一句句的祝福和告别语,听得我难过地挤到母亲身边,忍不住哭着说:“妈,咱们走吧,要不就耽误时辰了。”

我拉住母亲的手,出了院门。就在上车的一瞬间,母亲又大声哭起来:“道千、娥妹(我的叔叔婶婶)到车边来了没有,我和她在这个屋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啊。”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抬头发现叔叔婶婶和邻里都哭成了一团。叔叔婶婶听见母亲的哭喊,擦着眼泪蹒跚地走到车边,分别拉住父母的手,几个人哭成一团。叔叔说:“泗哥、佩姐放心走吧,我们明年春也就移民到县城里住,相隔不远,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叔叔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在脸上一把一把地抹泪水。

其实,我此刻的心情也与父母一样难受。那院落有我美好的童年,有我和兄弟姐妹们的欢声笑语。故土的山水养育了我们,土家门槛上的刀痕刻着我们的故事,院子里的每一把椅子、每一个火坑、每一块石头,火坑中烧水用的梭筒钩,那多用的生铁炉锅、那煨粥的汤罐任谁都会记得清清楚楚。车快开了,我的脚步变得十分沉重,走到桥头时忍不住再次扫视院落,把它镶刻心底作为永久的记忆。

车开动了,乡亲们一个个跟随着慢慢地走了几百米,一声声道别,一声声祝福。母亲一只手用毛巾捂住自己有眼疾的双眼,另一只手伸向车门外,哭喊着:“到县里后,一定要到我那里去玩儿去……”整个人都哭成了泪人。百余公里的路途,母亲尽讲着故土院落的事,我劝她:“妈,家乡的喜怒哀乐装在心里,人走了,但是您的心永远属于故土。乡亲们不会忘记您,您也不会忘记他们!”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天黑时驶进了我居住的小区。我将父母分别背上了楼。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叔叔家打来的电话。接通后,叔叔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你妈晕车没有?你爸怎么样?”我说:“我们顺利地到家了,他们精神状况都很好。”我将手机递给了母亲,母亲还没有说上几句,只听到对方的哭声,母亲又哭了,又泣不成声。当天夜里,我们接到乡亲们不少的电话,惹得母亲一夜难眠。

新年的第一天,母亲的电话比我们办公室的电话还要多,他们给母亲拜年,母亲也告诉他们城里的新鲜事。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也几次说:“俺的屋拆了没?俺要坐车回去。”我和妻子望着他们,心里尽管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但几次我们都咽下去了。

父母生我养我,一生不易,尽孝道是我们的义务。我和妻子尽量让二老生活有规律,每天给他们讲城里的新鲜事,让他们开心,可他们笑声过后,总是又提到故乡的老宅、亲友、山、田地、祖父母的坟等。我说:“我会抽时间回山寨替您去看望,每年清明节会给祖宗烧香。”母亲听后,总是双手托着下巴,紧闭住眼睛想着她的心事。

父亲和母亲在2007年和2008年相继病故,我专门为二老选了一块朝着故乡的墓地,让他们永远遥望着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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