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写作密码
作者: 黄珺
作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诗如何来?有说法为,当时周天子为更好地了解民情,便派出采诗官于民间采诗,由此便有了《诗经》中的《国风》,即各个属国所在地的传唱诗歌。这就引申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从写作角度,我们可以窥见一个重要的方向——意象。
《式微》:从日暮到归隐
在我们的八年级《语文》统编教材中,收录了《诗经》中的一首诗——《式微》。全诗如下: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整首诗的释义很简单,大体为:天就要黑了,为什么我还没回家?如果不是你(君)的缘故,我又怎会现在还在露水中、泥泞中奔波呢?
在这里,“式微”的意思就是天将要黑。由于《诗经》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开端,往上再无可考,因此也可以说,《式微》一诗是“式微”一词最早出现的地方。至于作者是谁,正如《诗经》中的所有诗一样,佚名,没人知道。但我们可知的是:两千多年前,在邶(今河南省汤阴县南)地,有一位先民看见日将暮,便升起了“思归”之情,可叹现实所困,想归却无法归。
同时,我们更进一步可以知道,正是因为两千多年前,有一位先民曾在日将暮时,升起思归之情,并将之付诸语言,于是千百年来,在中国文人心中,“式微”即成为“思归”的意象。中国的文人们,在自己的创作中频频用“式微”来表明自己“想归却无法归”的“思归”之情,更发展成了对“归隐”的渴望。
有哪些例子呢?
比如,盛唐时的两位大诗人,王维和孟浩然。
王维在政治上失意,半官半隐蓝田期间,游览渭水两岸的乡村景致,引发了“思归”之情,写下《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夕阳、牛羊、野老、牧童、麦苗、蚕桑、农夫……好一幅恬淡的田园暮归图。所有白描最终都因最后一句有了精神核心——“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此句一出,或者说是“式微”一出,读者便对作者为何作此诗了然于心:所有的景致都在述说着“我”的思归之情,而“我”因为各种原因却想归不能归;这“归”是归乡,更是归隐,是此时远离世俗的渴望。
无独有偶,孟浩然送别好友辛大作一首送别诗《都下送辛大之鄂》,却少惜别之意,更多的是“式微”之情——
南国辛居士,言归旧竹林。
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
余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
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
辛大有济世之心,想要入世为官但未能实现;而孟浩然亦是仕途困顿之人,失望后以隐士自居。一首送别诗,无一字送别,却字字言“归”。“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吟一首《式微》,是归去,是归隐,是不得志的惺惺相惜。其余,不用赘言。
从日暮到归隐,是“式微”从景到情的转变。毫无疑问,王维与孟浩然都用好了这个意象。无需多说,即让读者从众多白描、叙述中,一下捕捉到了这首诗要表达的灵魂。意象的作用,即是如此。
《蟋蟀》:从悲秋到乡愁
自然界的各种现象,一旦与人的情感连接在一起,便产生了日益深厚的文化意蕴。一如日暮之“式微”,也如虫鸣之“蟋蟀”。在《诗经》中,有一首《蟋蟀》,节选如下: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
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这首诗的大意是:天寒了,蟋蟀也进了堂屋,一年也快到了岁暮。要及时去行乐,日月穿梭不待人。但也不要过于耽于享乐,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费正业,又有自己的喜乐,这是贤良之士该做的。
“蟋蟀在堂”,意思就是,蟋蟀入了人的堂屋。堂屋,即正屋。当人们听到正屋里有蟋蟀的叫声时,即意识到“岁聿其莫”,也就是一年即将到头。问题来了,蟋蟀什么时间会进堂屋?
《诗经》中另一首《七月》里是这样说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意思是:七月时,蟋蟀在田野,八月时,蟋蟀在屋檐下,九月时,蟋蟀来到了家里,十月时,蟋蟀钻到了床下。这里所说的七月、八月、九月、十月,是当时农事活动的周历,与今农历相近。可见,蟋蟀因凉意渐浓而从野地入户时,一年的时间已大半。
自《诗经》始,蟋蟀因其物候本性,就与秋,与时间密不可分。两千多年前的先民,见蟋蟀而晓时光,听虫鸣而知秋。一脉相承,千百年来,在中国文人心中,蟋蟀更自有了时光易逝、悲秋慨叹的意象,更进一步,发展成了“思乡”的浓烈情愫。
蟋蟀,又名促织、吟蛩、蛐蛐。我们学过的很多诗歌里,都有它的出现。比如,在小学时,我们课本里出现的南宋叶绍翁的《夜书所见》:
萧萧梧叶送寒声,
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
夜深篱落一灯明。
夜晚,江边,一派秋风秋景。梧叶、寒声,都在诉说着秋的肃杀。客旅他乡的叶绍翁因寒秋动了“客情”,却更是因为看见篱笆旁有孩童挑灯斗蟋蟀,而升起了思乡的温暖。在整首诗中,“促织”的出现不是意外,而是作者的刻意与必然。促织本身就是秋的代表,更是乡愁的寄托。乡愁是温暖的愁,是灯下蟋蟀的鸣叫,是篱笆旁儿童对蟋蟀的拨弄。无需多说,便让读者于悲秋中感受到了“客”的冷暖。
对故乡的思念,亦可上升为对故国的思念。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就曾以“蛩”来表达抱负及对家国的担忧,写下词作《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时间是深秋,夜晚蟋蟀的鸣叫,让“我”梦到了失去的故土。想起山河飘摇,家国残破,“我”梦中惊醒,再难入眠,心事重重……“寒蛩”的叫声,连接起了诗人后续的所有心境。而为何出现在此处的是“蛩”,而非他物,可想而知,只因“蛩”本身的悲秋之韵、思乡之情。岳飞用在此处表达心情,让读者了然,最是恰当不过。
从悲秋到乡愁,是“蟋蟀”从物象到情感的发展。毫无疑问,叶绍翁与岳飞都用好了这个意象。用景表达情,景中自含情,是意象的典型功用。
《凯风》:从南风到母爱
从小到大,我们读过很多表达母爱的文章,甚至自己也写过这样的文字。那你知道,中国最古老的先民们是如何写母爱的吗?
《凯风》(节选)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情感与“风”共鸣,是中国人特殊的情愫。位于东亚大陆,东临太平洋,这里四季分明:春天,吹着来自海洋上的东风,一切充满希望,“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秋天,吹着来自西边内陆的西风,万物萧瑟,“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冬天,吹着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风雪瑟瑟,“北风卷地白草折”。那么,夏天呢?
两千多年前,我们的一位先民,在夏日吹着来自南方暖流里和煦的风时,深觉温暖。这温暖像什么呢?哦,像母亲的爱一样。母亲辛劳养育自己,而自己却不能尽孝。于是“他”唱出了一曲《凯风》。“凯风”,也就是南风,温暖的风。
诗(节选)的意思很简单:来自南方和煦的风啊,吹拂着我这棵小树苗成长。树苗长得壮,都是因为母亲的辛劳。母亲这么善良与慈祥,我辈却未成材成器以尽孝,很惭愧。《凯风》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首赞颂母亲的诗歌。“第一首”意味着源头,也意味着,后世文人时时以此为传承。千百年来,在中国文人心中,这股南风毫无疑问,成了真真切切的“母爱”的意象。
一如宋代时,苏东坡为好友的母亲写下《胡完夫母周夫人挽词》:
柏舟高节冠乡邻,绛帐清风耸绅。
岂似凡人但慈母,能令孝子作忠臣。
当年织屦随方进,晚节称觞见伯仁。
回首悲凉便陈迹,凯风吹尽棘成薪。
莫逆之交的母亲去世,苏东坡听闻后立即写下这首挽诗。诗中极力称赞周夫人言传身教、持家育儿、慈母风范。一句“回首悲凉便陈迹,凯风吹尽棘成薪”便将周夫人所有的“不凡”化为了“平凡”——一位母亲对子女爱的付出的平凡,以及子女难以回报母亲的温暖的悲伤。“凯风”是最普通的母爱,也是最打动人心的挽词核心。
时间到元代。爱画墨梅的诗人王冕游历而作《墨萱图·其一》(节选):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作为游子,最放不下的莫过于倚门等待的母亲吧!一个人什么时间最思念母亲?是远离家乡、路途艰辛之时。“南风”在此处是不可或缺的温暖,是表达母爱的寄托,是“苦”背后的思念,是无法尽孝的伤感。
从南风到母爱,是“凯风”,也即“南风”从气候到情感的延展。毫无疑问,苏东坡与王冕都用好了这个意象。因赋予了景以情感而让情感更贴地,是意象表达的本身。
意象是文字,更是文化。用好意象,是点睛,更是精髓。《诗经》于后世文人的创作的影响,更多的就是文化。这文化在意象中,也在人始终相通的情感中。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