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勺油

作者: 陈飞羽

那一勺油 0

一直以来,我都想就我姥爷写些什么。

他是我母亲的父亲,也是一位我并不熟知的老人。

从小到大,关于祖辈的来历,我一直被这样告知:我的祖上在清代是科举出身,在地方乡试中考中秀才,虽未谋上一官半职,成为一方的显赫门第,但经几代人的打拼,多少还是有着一路赚钱的营生,掌握着大小数余亩地的收成,算得上方圆里外的乡绅名贵。

那年,应当是我祖上家境最为殷实的一年;那年,姥爷含着金汤匙,以少爷的身份出生在偌大院落一角的厢房内。毫不夸张地说,“祖上的荫庇”这五个汉字对于我姥爷的意味,可绝非现在小说中司空见惯的文字设定可比,而是真真实实可闻、可见、可感的切身经历。可闻,是八仙桌上名贵菜肴所携的奇闻异香;可见,是服侍的丫鬟裸露臂腕处佩戴的翠绿首饰;可感,是举家上下对太姥爷—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毕恭毕敬的态度。

当然,其中的许多意味并不是一个懵懂年幼的小少爷能够解读的,是多年后姥爷一点点破译的。类似的疑惑会有很多,其中大多会在少爷被父母拉去上私塾后被逐一解开。兴许通过一两个偶然的瞬间,他会慢慢察觉自己在周遭同龄玩伴中的特殊地位,会发觉自己总是能分到更多的糖果,会理解自己为何会得到长辈更多的注视。

也有些疑惑是需要许多年后才会解开的,如家中的门槛。他想不明白自家的门槛为何要造得比旁人家中高上几分,且不说自己每每越过这道门槛时都需要旁人搀扶,家中的老仆人几次经过时险些绊倒,就连平日里总是闲庭信步的太姥爷遇了这道坎都会一改常态,在它面前劳心费神地屈膝挪步。

除去那些本就久居屋内的人外,还有许多与他同样不习惯这道门槛的人。例如,不时来的长工,他们的双腿鲜有能真正跨过门槛的时候,未经主人许可便轻易踏入屋内,无疑是十分的逾矩与不敬,因此他们往往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立足屋外等候。又如,佳节之时,从八方各处来访的众多亲朋,在这道门槛面前,他们有着同样的笨拙与迟疑,只有当太姥爷出面,略带赔罪的笑意亲自将他们迎入宅中,他们的步履才会恢复往日的自然。

后来,他明白了:主人刻意修这道不便人行的坎,对屋中所居之人而言,讲究的是“财气不外漏,煞气不内流”。对来自屋外的访客来说,这是客人在面见主人前整理仪表、修正步态的一种提醒。

可天意注定难从人愿,坚挺了不知道多少年头儿的门槛终究还是被外人踏平了,那屋内秘藏严守的财气也随之而泄。那年的姥爷未满十岁,刚上了几年私塾,才刚刚熟悉跨越这道门槛的节奏。

踏平这门槛不是一队人,而是一群人。他们不懂礼数,尚未整理仪容和仪态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领头的人亲自从宅内拽出早已惊慌失措的太姥爷,他拉着太姥爷转向院落外围看热闹的邻里街坊,看向人群,高声宣读着太姥爷的罪状。宅内人只是低头看着,不敢多言语,即便有人心存不甘,想辩解几句,尚未出口的话语也会被这些人愤怒的目光震慑回去。

这群人中的其他人也没闲着,他们找村民借来了柴刀、木锯,就着宅中的砥石磨起刀来。在旁人看来,他们磨刀的动作兴许会比平日里更为严肃、慎重。历经百余年的门槛本就被岁月的酸雨腐蚀着根基,面对这饱含爱国情绪的刀刃又如何能够抵挡?所以当对方正义地举刀挥下,封建的腐朽门槛便也识相地被连根拔起。看似牢固的门槛如此轻易地被砍下,可能会在挥刀者的心底激起微小的惊异,可尚不待抚平心底这一缕无关紧要的涟漪,他便禁不住周围同伴的催促,继续帮忙搬弄那一屋子的家什了。

姥爷看着这一切,自那天后,少年便不再为这道难跨的门槛而苦恼。

坦言之,我很少在这样的叙述中听过关于太姥爷此时的描述,面对如此家庭变故,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即便是不得已之下的忍气吞声,一个人多少还是会有所表露才是。

但没有,我全然无法知晓太姥爷是以何等的姿态承受下这一切。可能在那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死去,彻底冷漠。他的身躯便枯死在左右架着他的臂弯中,无法动弹。也有可能当场他便发了狂,全然抛弃了读书人的文雅,直至被众人团团制住,刀口架到脖颈儿。

那状况,其时必是相当惨烈,只是旁观的少年事后记不清了,这也难怪,毕竟与之相比,少年深刻记忆的,是几天后发生的那件事。

几天后,是每家每户分粮的日子。按照新规,公共资源不多不少都得按需分配。以往遇到这种事情,都是家中佣人前来代领。可这时已经没有家了,积蓄下的粮食也均被收缴,充当公用。前天夜里,原来的佣人已作鸟兽散,不知踪迹。没办法,太姥爷只得顶着众多乡亲的冷眼,亲自拖着一家老小来到领油处门口。今日,这里发放的是一个月的油量。太姥爷报上了自己的需求,耐心地等着。

掌勺儿的小伙儿终于清点完人数,拿出一个喝汤用的勺子,从装油的大锅中挖了一勺,随后连油带勺递给太姥爷。太姥爷接过这一勺后,继续等着,等着下一勺。他看向对方,却发现对方也在等着,等着他离开。他明白了,一勺,一家六口,一个月的量。他笑了,平日里他所享用的菜肴的油,每一道都不是这一勺可以与之相比的。

没人知道太姥爷当时想了些什么。

当着全家人的面,于全村人的目光中,太姥爷仰起头,像饮烈酒那般将这勺油一饮而尽。这勺油被吸收得是那般干净,以至于他连一滴都没给他身后的家人们留下。随后,太姥爷朝着村口走了出去。没人敢在这时候拦着他。他的身影越发遥远,消失在了阳光与众人视线交汇处。

姥爷伫立原地,默默地看着太姥爷出走的背影,从此,少年再没见过他的父亲。

经由母亲转述这段经历时,语调是那般平静。就像她的父亲一次次给她讲述这段经历那般,母亲也一次次不厌其烦向我讲述这段过往。从这样的叙述中,我难以听出那种名为“怨恨”的情绪。同样,时隔如此久远,我也很难从今日的姥爷身上挖掘出名为“少爷”的蛛丝马迹。

偶尔,我母亲和她的姊妹想起姥爷描述中的那曾经殷实的家底,她们会想,那些人来得再怎么突然,也不会连一点儿疏漏都不留下。人心都是肉长的,肉长的人心会强挤出那么些许空间,给深处的贪欲留下点位置。即便在那个夜晚,这点位置也许会因为众人的注视而变得分外狭小,一件贵重的首饰或许容纳不下,但几件日用的朴素碟器多少还是放得下的。说不准就有几件这样的瓷器被姥爷继承保留至今,说不准这几件此刻便静躺在姥爷独居的老家中,普通的瓷碗碟器放在今日,说不准就是某样文物,说不准便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名器。

说不准,是托词。

靠着内心对幸运的幻想,她们以此为逻辑得出了这个结论,即使她们也知道幻想破灭也会是一种不幸。

她们将这样的幻想扔给了姥爷,他花了好些时间方才理解女儿们的心思。就如提问那般,他的答复也同时裹挟了幸运与不幸。幸运的是,这样的物件还是留下了几件;不幸的是,就在两年前它们均已经被买走。

女儿们仍未放弃,连连出声追问买家的来历。

可那人就连姥爷也不认识。只知道那人来时,对姥爷极为恭敬,几句客套,便与姥爷热情攀谈起来,主动探问起我们家的历史。姥爷当时一人在家,见有人能如此有兴致与他聊天儿,自是欣喜得很,以至于对来者的话术、用心均毫无防备。此后的事情不必细说,不到半晌,那些流传下来的瓷碗碟器便以一个极低的价格落入外人之手。后来同村的人问起来,才知道这人在每家每户都问了相似的问题,在附近逗留了几日后,便了无踪迹、再难寻觅。

这事近来我才听闻,我没有从母亲的言语中听出太多责怪,有的只是叹惋与感慨—父亲实在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怜父亲老实、善良,又怎能禁得住一个专门投机倒把的游商闲贩的几句说道?

就这样,连那个传闻中见证我家族历史的最后一点儿痕迹也消失殆尽了。

回到现在,当我想着前人往事之时,我正坐在驶往老家的车内。近年来,大多数时间姥爷都是独居乡下。因为多方面缘故,我已有数年都没再见到过他。出于这一考虑,父母便心血来潮,计划着一次短访。对此我并无异议,毕竟那个需要开车的人并不是我,我只要在车上待着就好。

那年的姥爷没上完私塾,后来的公立学堂自然不会留给他位置,到底还是识不得字。原本联系他和文字的,是我那念完了中学的姥姥,可自多年前姥姥因病去世后,便也再没人能帮他读书看报了。

姥姥去世得早,在她最小的女儿,也便是我的母亲成人之前,她便已然离世。自出生起,我从未见过我的姥姥。我对她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母亲转述的久远记忆。

在母亲的记忆中,与硬朗的姥爷不同,姥姥是柔软的。她的心是柔软的,以至于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一位小学教师可以轻易放下村中人的闲言碎语,悄悄掩藏心中的革命激情,与我姥爷这么一位封建落后子弟成婚;她的言语是柔软的,柔软到她吐露的每一个字句都化作最为清澈的河渠,浸入子女心田的土壤深处,以至于虽为孙辈的我至今仍能听闻前者的诸多话语;她的身体是柔软的,这样柔软的身躯终究还是扛不住残酷生活的重压,垮了下去,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她是靠着两条板凳方才勉力支撑。

姥姥走后,姥爷便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好在他个头儿很高,一米八余,硬朗的身子经得起岁月的折腾,数十年的农务都没能压弯他的脊背。便是靠着这样的身躯,他将四个子女送出了这座不起眼的村落,送出了这偌大世界的渺小一隅,送出了这口偏僻孤陋的里弄天井。

和大多数子女一样,成家立业后,母亲和她的姊妹也希望能将她们的父亲接到城中居住,如今还有什么做农活儿的必要呢?姥爷吃了一生的苦,受了一辈子的辛劳,年事渐高,是该颐养天年,好好休息了。

但在乡下住惯了的姥爷并不理解,只是答应试试。只是每次尝试要不了一阵,他便急匆匆地逃回乡下。这倒不是因为被城市里什么骇人听闻的见闻所惊吓,按他的话说,他没法儿理解城市里的一切,这种生活实在无趣得很。

姥爷不会用电视,不熟悉智能手机,也跟不上广场上那些年纪相仿老人跳着舞的队伍。来到城市居住后的每天,他唯一可做的事便是顺着楼宇间错综的街道来回散着步。因为担心会记不得回时的路,他不敢走太远,便绕着住处兜着圈儿,绕完一环绕二环,绕完二环绕三环,向外延伸,直至这道痕迹的头尾恰好形成一个完整年轮时,他便也厌倦了这样的日子,要求回乡下去。

女儿们拗不过父亲的坚持,只好作罢。若当旁人问起,她们也只能略带无奈地感慨—父亲这是希望回乡下享清福啊。

“享清福”是中国自古流传的一句老话,经常被很多人提及,但若问什么是清福?清福有何可享?却鲜有人能给出具体的解答,一直以来,我也只能暗自琢磨。

我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以至于窗外记忆中的乡村蜃景越发接近,我却未能及时察觉。

母亲唤我下车。

时值三伏正午,酷暑难当,踏上老家门口碎石铺就的小路,迎面而来的热浪直教人睁不开眼,心生怯意。

不远处,知晓我们即将前来,姥爷便早在屋檐下坐着,在残存的阴影中躲避烈日的炙烤。

见到我们,他微微起身,向我们打着招呼。

父亲提着来时路上购买的日用品,一件件运入屋内,母亲则像是平日电话里那般,和姥爷长一句短一句拉着家常。

我们一同走入主屋内。

一见之下,我深为这个房间的逼仄和简陋而吃惊。这倒不是因为房间原本的狭小,仔细想来,房间本身并不算小,倒不如说是被其中摆放的诸多物件活生生给挤成这般大小的。旧时梳妆台和木制长条桌贴在房间角落,其上横七竖八地叠放着长短不一的板凳、座椅,满布灰尘。装有农具的布袋敞着口倒在桌下,如喝醉了一般耷拉散落在地面上,与其接壤的是几个撕去封皮的塑料水瓶。类似的锅碗瓢盆,以及其他零散物件则以微妙的弧度倚靠墙体,像初春时老宅向阳处生长的藤蔓,爬满了整片墙壁。

除却大门一侧,房间没有其他窗户,使人联想到囚房独有的晦暗、窒息。三十余平方米空间大气层传来的无形压力,像一块巨石横亘心头,叫人再难承受。

走出屋外,我望着眼前的景象,望着这栋房屋与他周围的地貌,望着它荒凉的垣墙、空洞眼窝般的窗户、气味难闻的成排芦苇,那周围几棵腐烂发白的枯树,连灵魂也感到无比苦闷。正对的田埂多年前业已荒废,无人修整,杂草丛生,排水沟内残余着半凝固的泥水。

此刻,世俗的情感已无法表达内心的哀愁,唯有瘾君子梦醒时分的惆怅方才与之作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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