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笑
作者: 张伟超我认识媚姐的时候,是一年桃花盛开的季节。
我是一个低视力的残疾人。那天下午,媚姐来我家说,市残联要在半个月后举办首届的文艺汇演,各县区残联和特殊学校都要派残疾人参加,她听说我会写作,就想帮我报一个朗诵的节目。那时,她刚从地派镇府调到县残联,我们第一次见面。还记得,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给人沐浴春风的感觉。然而,我那时比较宅,只想在家看书、写作,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就说,我会写作,但不会朗诵,就不参加了。媚姐说,你朗诵自己的作品,很容易上手的。我在她的劝说下,拿了一首自己写的诗歌,尝试了一遍,但感觉不好。
媚姐叫我在网上找资料学习一下,听听别人的朗诵,她明天再来。她走后,我只是敷衍地在网上浏览了一下资料和听了一首别人的朗诵,便看书去了。那时我正在追一本很火的玄幻小说,已经到了心无旁骛的地步。
第二天,媚姐依约而来。我的表现一般,就推说不参加了。
媚姐说:“靓仔,我找不到代替的人,你就帮帮我!我找个老师来辅导你。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你也要有信心。”我没办法拒绝。
到了星期六,媚姐从惠州请了个老师过来。老师姓钟,是媚姐的朋友,义务帮忙,但来龙门是要花费的。后来听说,那些花费都是媚姐自己出的,县残联没有这项报销。
钟老师很有水平。在他的指导下,我慢慢掌握了朗诵的技巧,渐渐对朗诵产生了兴趣。我们一个耐心教,一个耐心学。媚姐也很有耐心在旁边看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文艺汇演共分舞蹈、小品、朗诵、乐器四个类别,市残联要求各县区残联和特殊学校每个类别都要报一个节目。到了开幕那天,西湖大剧院座无虚席,各县区残联和特殊学校除了工作人员和参赛选手,还带来了不少残疾人观众。
早上是彩排,下午2点正式比赛。朗诵被安排在第三组,我第五个出场。我是个低视力,还能看到一些。我看了第一组的舞蹈和第二组的小品。我们县的舞蹈跳得不错,小品就有些不尽如人意了。到了第三组上场,媚姐还是不放心,又帮我整理了一下衣着,还拿出化妆盒,在我的脸上敷了层粉。她说,仪表也打分的。我走到台前,面对评委和观众,心怦怦地跳,有些紧张。我想起媚姐跟我说起的一句话:“到了台上,你要是紧张,就闭上眼睛,不要看评委和观众,就当是在家里练习,你戴了墨镜,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这就是媚姐给我配置一副墨镜的原因。本来,墨镜就是盲人的标配,戴上它并不突兀。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依法闭上眼睛,果然有效,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我朗诵的是自己写的一首诗歌,投入了感情。接下来,我们县的乐器表演,更是满场喝彩。我们县的乐器参赛选手是个跛脚的老乐师,很有水平,20世纪80年代经常随宣传队下乡演出。
比赛结束,我拿到了朗诵类别二等奖,其他人拿到了舞蹈类别三等奖和乐器类别一等奖,我们县收获颇丰。
晚餐的时候,县残联领导破例开了几瓶红酒庆祝。“我们首先敬我们的大功臣—媚姐。这段时间,可把她累坏了。由于时间紧,她还要加班组织残疾人晚上排练,周六日也没有休息。”
媚姐说:“功劳是大家的,我只是尽了一份力,大家也辛苦!”媚姐豪气地和大家干了一杯,然后满上酒,说:“我也敬大家!”当时的气氛很是热烈。
演小品的三个残疾人没有拿到奖,只是开始的一会儿沮丧,很快便恢复了过来,饭桌上还在积极地探讨得失,对表演产生了浓浓的兴趣。我是搞文学创作的,感触比较多,忽然发现,这次文艺汇演,我们最大的收获并不是拿奖,而是因此挖掘出了不少残疾人艺术人才,丰富了残疾人的精神文化生活。的确,不管是残疾人参赛选手,还是残疾人观众,在这个时候精神面貌都有所不同,就像花蕾经过春风的洗礼,纷纷绽放了开来,笑容灿烂。媚姐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的。她也笑了,成了花丛中那抹最艳的红,化身春天的代言。往后,残联有什么活动,媚姐都会叫我参加。她对我说,别总是宅在家里,艺术源于生活,要多出去走走。
于是,我和媚姐成了朋友。
某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媚姐带我参加志愿者的活动。她有感那些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出门不易,便加入了普惠社工的志愿服务队,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定期上门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和心理上的问题。我和媚姐来到集合点。这时已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其中一个是志愿服务队的队长,他对我的加入很是欢迎。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肢体残疾的孤寡老人的家。
老人独居在河边,政府帮他建了一栋50平方米的楼房。以前,这里还有两户人家,后来都搬走了,空余几间破旧的瓦房。对于我们的到来,老人表示很高兴,就连他家的那条大黄狗也绕着我们不停地摇尾巴。
我们放下带来的礼物,拿起扫把、抹布、水桶。我们一共五个人,四个人打扫卫生,志愿服务队的队长帮老人理发。我发现,屋里屋外都被收拾过了,基本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打扫。由此可见,老人是个热爱生活、乐观向上的人。我们很快完工,于是都去围观老人理发。
老人的发须都有些长,风一过,就像飘飞的雪花。他说,他已经75岁了,身体其他方面没有问题,只是残疾的左腿,一到刮风下雨就会疼痛。志愿服务队的队长搬了张凳子在屋外的那棵樟树下,扶老人坐下,帮他系好围布,便拿起理发的工具,有模有样地操作起来。
屋外的那棵樟树是老人年轻时种的,已经有水桶粗,几层楼高,枝叶婆娑,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挡住了炽烈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
志愿服务队的队长帮老人理了个寸头,刮了胡子,然后拿来镜子,给老人看。我们都觉得挺好看的,老人明显精神多了,人也年轻了几岁。老人对着镜子,笑得更开怀了。
我们今天的安排,有两部分。到了11点,便进入下一个环节,在老人家里做饭,然后陪老人共进午餐,营造气氛,给老人家的温暖。这回,轮到媚姐出场了。她的厨艺,得到大家的认可。我们给老人带了一箱牛奶、一箱面条、一袋大米,还有今天午餐的材料。进了厨房,媚姐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束好发,系上围裙,一副高手风范。我在一旁择菜,洗菜。我们带来的食材没有蔬菜,蔬菜是老人种的。媚姐的动作非常娴熟,如行云流水,叮叮当当的,不一会儿便菜香弥漫,让人馋涎欲滴。媚姐一共做了五菜一汤,分别是清蒸草鱼、竹笋炒肉、豆豉焖鸭、肉丸炒丝瓜、炒通心菜、鸡蛋紫菜汤。
老人的饭桌就是客厅的那张四方桌。客厅的陈设简单,电器只有一台电视和一台落地扇。摆好饭菜,我们便和老人围坐一起。
媚姐带着笑,不停地夹菜给老人。老人翻来覆去都是那句话“够了,够了”,也笑得合不拢嘴。炎炎夏日,虽然开了风扇,我们还是吃得满身是汗;老人吃着吃着,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下午,我们要回去的时候,老人叫我们稍等,他要摘点蔬菜给我们。
老人在屋旁开了一块地,种了通心菜、丝瓜、豆角、莜麦菜等,长势很好。老人拿了几个袋子,一跛一跛地来到菜地。我们一起帮忙。老人叫我们多摘点。他说,他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这些蔬菜,都是给我们种的,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们就是他的亲人。然后,老人依依不舍,一跛一跛的,一人一狗把我们送到了路面。
这时,一阵风吹来,河面展开粼粼的波纹。河水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岸上的灌木爬满了牵牛,一朵朵紫色的花争先开放,就像一个个精灵正在卖力地吹着喇叭,为河水演奏一曲美妙的音乐。我们也笑了,和老人告别。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媚姐的脸上总带着笑。
秋天是开学季。
这天,我早上6点起来跑步。村道已经很热闹了,正是上学的高峰。那些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小朋友,都是家长开摩托车或汽车接送;那些中学生,则是自己骑自行车。他们的脸上朝气蓬勃,刚从东方爬起的太阳,为他们的前路铺了一地金辉。我沾了他们的光,心情开朗,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我家在村头,到村里要走几百米。我跑到村里的堂哥家。小侄女扎着一对小辫子,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见到我,雀跃地跑了过来,喊:“叔叔!”伯母接着从屋里推车出来,送她上学。
小侄女上幼儿园的中班。我问她喜不喜欢上学。她说,喜欢,幼儿园有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她还学会了唱歌、跳舞。
我在堂哥家歇息了会儿,他隔壁的那对年轻夫妻也出门了。他们都在村里的合作社打工。我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有一个女儿,今年4岁。我看见,小朋友也起来了,正在屋里专注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转动的指针。她的奶奶端着一碗粥,坐在旁边喂她吃,她也没有把注意力转移过来。她还不会说话。我的小侄女在隔壁和别的小朋友玩,她只是呆板地看着,从不参与。后来,那对年轻夫妻急忙带孩子去了医院。听说,这个孩子被检查出来得了孤独症。小朋友长得挺漂亮的,这样的年纪,该是天真的、快乐的,上学路上,该有她的身影!
几天后,媚姐来我们村走访调查各个类别的0至7周岁的残疾儿童的情况及需求,为精准开展残疾儿童康复训练、康复救助打下基础。她顺路经过,就来我家跟我打听,我就把她带到小朋友的家。
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去了村里的合作社干活儿,家里只有她和爷爷奶奶。她坐在那里,就是几天前我见到她时坐的那个位置。她对我们的到来置若罔闻,正在盯着从屋外悄悄爬进来的阳光。她的奶奶招呼我们坐下,问明来意,便打电话把她的爸爸妈妈叫了回来。
媚姐等待的时候,尝试来到小朋友的身边,带着笑,亲切地跟她打招呼。小朋友却始终盯着从屋外悄悄爬进来的阳光,不作回应。媚姐收敛笑容,沉重地对小朋友的爸爸妈妈说:“小朋友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及时去做康复训练。”“去哪里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也急。“康复中心。”媚姐说。
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听说有康复的途径,先是一喜,然后担心起学费的问题。他们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小朋友的爷爷去年也病了,中风,现在瘫痪在床,用了不少钱,还要继续吃药。媚姐说:“你们不用担心学费的问题,这个纳入残疾人的保障,残联有补贴。”
又是一年的秋天。
星期六,媚姐来看望小朋友,我陪在身边。小朋友的爸爸去了村里的合作社干活儿,妈妈在家。她已经会说话了,在妈妈的教导下,叫了我和媚姐一句“叔叔,阿姨”。她正在画画,画一只小鸡。她的妈妈对媚姐说,孩子已经康复了,今年9月,上普通的幼儿园了。
媚姐很高兴。阳光悄悄地从屋外爬了进来,屋里一片光明。
我和媚姐要走了,小朋友和她的妈妈送了出来。路边种了一片野菊花,都开了,就像太阳般一圈又一圈地向外伸展光线,绽放金黄的笑容。小朋友跑了过去,摘了三朵,一朵给自己,一朵给妈妈,一朵给了媚姐。媚姐接过野菊花,笑得更灿烂了。
2019年冬,县残联在康复中心开展盲人定向行走的培训。媚姐是这次培训的负责人,她叫我来做志愿者。
那天早上,我提前半个小时报到。9点上课的时候,媚姐清点盲人人数,还有一个没到。她找到那个盲人家属的电话,拨打过去。那个盲人家属临时有事,不能送他过来了。媚姐决定去接那个盲人。路上,她不断强调盲人学习定向行走的重要性。她说,盲人多数自卑,没有勇气走出家门,学会定向行走,可以让盲人战胜自我,大胆融入社会,从而养成自强、自信的良好心理素质。媚姐拒绝同事和普惠社工志愿者的帮助,她去过那个盲人的家,轻车熟路,很快就能把人接来。她叫大家先上课,便风风火火地骑上摩托车,出去了。
第一节课是在教室上的,老师教的是如何落座和寻找失落物。
半个小时后,我听到外面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应该是媚姐回来了。我和一个志愿者走了出去,果然是媚姐回来了。媚姐双脚支地,车后面坐着一个大叔。我和志愿者走了过去,一人扶住大叔的一条手臂,帮助他下车。大叔的双手紧紧抓住车身,小心翼翼地把左脚探到地上,才放心地松开双手。媚姐架好车,摘下头盔,甩开贴在脸上的头发,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我对她说:“早上这么冷,怎么开摩托车也不戴手套?”
“刚才走得急,忘了在教室。”媚姐回答了我一句,然后对被我和志愿者搀扶下车的大叔说,“大叔,冷不冷?”大叔摇头说:“不冷……不冷,穿够了衣服。”媚姐说:“大叔,来到了这里,就当是自己的家。”媚姐跟大叔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大叔僵硬的表情,慢慢舒展了开来。
康复中心的院子里种了几棵三角梅。这时,梅花也笑了,就像一朵朵噼啪燃烧的火焰,温暖人的身心。
第二节课是了解和使用盲杖。参加培训的盲人一共三十个,从教室移步到了外面的操场,排成三队。自由活动的时候,媚姐拿出眼罩,发给在场的盲人家属和志愿者。她说,发眼罩给大家,目的是让大家体验一下盲人的生活,加深了解盲人的艰辛不易,从而更加关心盲人,多为盲人做点事。媚姐显得很严肃,她先戴上了眼罩,走在大家的前面。我虽然能看到一些,却也想好好体验一下,于是也戴上了眼罩。这就是盲人的世界,没有光,没有色彩,只有黑暗。走了几步,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于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担心碰到人和障碍物。
经过这次体验,我发现,大家对待盲人更用心了。媚姐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时间飞逝,季节更替。媚姐的付出持续着,一年又一年,她的笑烙印在每个残疾人的内心深处。我不禁拿她的笑跟花朵比较,都一样,因为热爱而绽放。的确,每个季节都有花朵绽放,因为它们热爱这个世界,愿意为这个世界付出。也是因为有了这些付出,世界才变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