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油机旁的婚礼

作者: 董安平

韩芷妍站在窗前,望着几百米开外的抽油机上的“驴头”在不紧不慢地叩着头,心里顿时敞亮了许多。

离婚后的韩芷妍心里像是坠着一个秤砣,每天都在思念和痛苦中煎熬着。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瘦了二十多斤。这两天,她总是觉得左侧乳房隐隐作痛。开始她并没有在意,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她只好到医院做了B超和乳腺钼靶检查,最终被确诊为乳腺癌。她一下子被击垮了,原本单薄的身体更加虚弱了,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回家后,她将诊断书和片子偷偷藏了起来。晚上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自己才三十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季节,在人生的舞台上还没等开始表演就结束了,莫非是老天在惩罚自己吗?她耳闻目睹了很多癌症患者不但没能治愈,而且还花掉了巨额的医疗费,最终也没能逃脱死亡的故事。既然如此,再治疗就没有意义了,顺其自然吧。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

“下面,请来自采油厂的廖星光为大家演唱《敖包相会》。”主持人欢快地说道。

只见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浓眉大眼,头发还带着自来卷儿的小伙子一边走,一边向观众席上挥手致意,一脸微笑地登上了舞台。

主持人接着说:“由于这首歌是男女二重唱,所以他要从今天参加联谊会的姑娘中挑选一位搭档,与他共同演唱,请姑娘们踊跃举手。”

还没等韩芷妍举手,廖星光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拉着她的手走上了舞台。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站在舞台上,韩芷妍的心跳得像敲鼓似的,感觉到脸在发烫。

“请上台的女同志作自我介绍。”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韩芷妍。

韩芷妍接过话筒,红着脸,带着颤抖的声音说:“我叫韩芷妍,也是一名采油工。今天很高兴能和廖星光同志一起为大家演唱《敖包相会》,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演唱过程中,廖星光的歌声磁性醇厚,富有感染力,犹如天籁,他用肢体语言表达着对姑娘的思念;韩芷妍声音甜美轻柔,如一缕清风令人温暖而舒适,她用目光含情脉脉地回应着廖星光。二人珠联璧合的表演,引起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打那儿以后,二人彼此都产生了好感。二人虽然不在同一个采油厂工作,但二人都是采油工,能够聊到一块儿。韩芷妍问廖星光:“联谊会那天,有那么多女孩,你为啥选我和你一起唱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台后一眼就看见了你,所以就……”廖星光狡黠地说。韩芷妍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没班时,廖星光经常去韩芷妍的井上陪她取油样,帮助她加盘根、换皮带、平整井场、给设备刷油漆……廖星光趁热打铁,约她吃饭、看电影,她没拒绝。一来二去,二人感情逐步升温。一年后,二人“涛声依旧”,成了情侣。

韩芷妍管理的这口油井,是她父亲生前管理过的油井。

韩芷妍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当年他响应号召,随退伍官兵来到油田参加油田开发建设,当上了一名采油工。师傅拉着他的手来到井旁,指着一望无际的荒原说:“现在我们国家需要油啊!不久的将来,这片大荒原就会打满井,我们一定要把钻井老大哥们用生命和汗水打下的井管理好,否则我们没脸见人哪!”

师傅的话在父亲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北方的冬季那可真叫冷,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莽莽荒原,天空有时还刮着“大烟炮”。父亲和师傅每天背着“四大件”(撬杠、管钳、扳手和螺丝刀)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巡井,时而察看管线接口处、阀门丝扣是否松动滴漏,时而察看伴热带的水温,防止管线被冻。

一个冬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正如师傅所说的那样,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已经打满了油井。望着星罗棋布的抽油机,父亲心里甭提多舒坦了。在师傅的调教下,父亲练就的绝活儿越来越多。

父亲管理的这口井地势低洼,实际上父亲上岗的第一天就发现了。父亲是军人,观察地形对于他来讲是必备的本领。望着这口油井,父亲心想,这口井地势这么低洼,一旦下雨,水排不出去,这口井岂不是被淹了?雨没下,先修坝。可是,现在还是冰天雪地,根本无法取土,父亲心里布上了一道阴影。

天气渐渐转暖,井场周围五颜六色的野花也都竞相开放了。父亲开始发起冲锋—垫井场。他每天干完必备的工作,便找来小推车,挖土装车,垫在井的周围。由于取土的地方离井场两千多米,一整天下来,没干多少活儿,还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晚上回家的路上,父亲离老远看见了住在隔壁的老张。父亲和老张在部队里是一个连的战友,后来老张被调到汽车连开车。老张退伍后被分配到运输大队开翻斗车。看见了老张,父亲立马就有了主意。父亲紧走了几步撵上了老张说:“好几天没见着了,到家喝两杯去。”边说边把老张拽到了自己的家。

两杯“老白干”下肚,二人打开了话匣子。父亲劝老张把废砖头瓦块从料场拉到井场,让他垫高井场。架不住父亲一句一句的“将军”,再加上“老白干”的作用,老张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反正也没把这些东西用在别的地方,同样是建设油田,就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老张拉来了两翻斗车的沙子和土,还有两翻斗车的废砖瓦块。父亲用这些“材料”将井场足足垫了一米多高,还把通往井场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路用废砖头瓦块垫平了。然后,父亲又在路旁挖了一条排水沟。

刚进入七月中旬,老天隔三岔五地就来场雨。一天晚上,一声炸雷把父亲从梦中惊醒。父亲一看表,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窗外一片漆黑,窗户被急促的雨点打得啪啪直响。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又是一声炸雷,雨下得更大了。父亲一骨碌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披上雨衣,拿着手电筒,就要出门。

芷妍娘急忙问:“这黑灯瞎火,大雨滔天的,你要干啥去?”

“我到井上去看看,雨太大,别把井给淹喽!”父亲说。

芷妍娘说:“就你能嘚瑟(方言,向人炫耀),油田这么多口井,要淹也不是就光淹你管的这口井……”

父亲一听就炸了:“你说的是人话吗?你难道不知道国家缺油吗?能保住一口是一口。”说完,抓起一把铁锹冲出门外……

大雨劈头盖脸地打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全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井场上奔。油田的土壤含碱量大,到处都是盐碱地,雨水一掺和,更加泥泞粘脚。父亲艰难地往前走,一会儿摔一个前趴,一会儿又摔个四仰八叉,都摔成了泥人,四五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当满身泥泞的父亲到了井场一看,抽油机安然无恙,只是排水沟的水快满了。他赶紧在排水沟的最低处进行挖掘,将水排到水沟里……

后来,父亲管理的这口井成为全厂的标杆井,父亲多次被评为采油指挥部和油田的劳模,家里挂满了奖状。

再有一年就退休了,父亲由于积劳成疾,患了胃癌。临终前,当他得知女儿来接管这口油井时,他高兴地拉着韩芷妍的手说:“这口井是爹的命根子,你一定要虚心向老师傅学本领,别怕吃苦,把井管好了……”

韩芷妍向父亲保证,一定用心甚至用生命来管理好这口井,绝不给父亲丢脸。她每天包里揣着采油技术方面的书,上井对照实物边琢磨边记笔记,直到弄懂为止。在实践中,她虚心向师傅学习采油工艺流程,从头学起……师傅见她这样刻苦,便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一股脑儿地都传授给了她。她把这些本领操练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处理故障稳、准、快,多次被评为全厂的技术标兵。

廖星光成了这口井的常客。在他的帮助下,井场干干净净,平整如磐。他俩在井场的周围还栽了钻天杨。春风习习,伴随着抽油机的运转声,他俩眉目传情,翠绿的枝叶随风摇摆,与他俩一起唱响了春天的序曲。

韩芷妍整天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在家又是秧歌又是戏。母亲问她是不是有对象了,她却矢口否认,殊不知,她的秘密已经写在了脸上。

没承想,母亲却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在母亲百般地追问下,韩芷妍将廖星光家里的情况告诉了她。

廖星光的父亲是个钻工,母亲是家属工。他家有三个孩子,廖星光上边有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了。父亲因为长年在野外工作,不慎患上了慢性肾炎。一次,井上发生事故,父亲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被砸伤后截肢,后来被调到钻井后线工作。母亲由于常年在大田地里劳作,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双腿行动不便。父母每天都要靠吃药来维持,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听完韩芷妍的话,芷妍娘心想,这样的家庭将来女儿嫁过去一定要受苦的。从小就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的她,怎么能让韩芷妍往火坑里跳呢?

“他家条件太差了,你嫁过去会受苦的。”芷妍娘劝韩芷妍。

“我不怕受苦。”韩芷妍回应着。

“你到底爱上了他啥啦?”芷妍娘问。

“他心肠好,人品也好。”韩芷妍不假思索地说。

“反正我不同意,你爹活着也不会同意的。”

“你不同意我也和他结婚。当年,姥姥也不同意你和爹结婚,你俩最后不也到一块儿了吗?”

韩芷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没想到韩芷妍在这儿等着她呢。一席话说得芷妍娘哑口无言,娘儿俩闹得不欢而散。

韩芷妍和廖星光的婚礼,是在韩芷妍管理的这口井场上举办的。井场上空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周围插满了彩旗,抽油机的“驴头”伴随着欢快的乐曲声上下叩动得特别欢快。和他俩一同举行婚礼的还有九对新人,这是韩芷妍她们采油厂工会和共青团委共同为大龄青年举办的集体婚礼……

婚礼上却没有见到芷妍娘的身影。

原来韩芷妍效仿了当年芷妍娘的招数—先斩后奏。

芷妍娘没料到当年自己用过的招数,却被女儿故伎重演,十分生气。

婚后,芷妍娘更是怎么都看不上廖星光。每当廖星光来到家里,她非但不给他好脸子,还总是拿话挤对他,不断在二人中间挑拨,娘儿俩经常吵架。一次在吵架时,母亲将自己的左手腕割伤,鲜血直流,还大哭大嚷道:“我不活了,我这就找你爹去,这个家腾给你们了……”

二人无奈,只好选择了离婚。

得知韩芷妍患了癌症,廖星光的心像着了火似的,立马领着她先到省城肿瘤医院检查,结果还是被确诊为乳腺癌。韩芷妍拒绝治疗,她不想人财两空。她流着泪对廖星光说:“我的病没指望了,算了吧,活一天算一天吧。”廖星光劝她说:“我们还很年轻,生活刚刚开始,不能就这样自暴自弃,有我在,只要有一丝希望,我是绝不会放弃的。”随后,廖星光领着韩芷妍来到了北京协和医院,搀扶着她楼上楼下拍片、采血、化验……经过专家会诊后,认为韩芷妍的乳腺癌只是早期,且癌细胞并未扩散,建议住院治疗。接着就是手术、放化疗……由于放化疗的副作用很大,致使韩芷妍经常呕吐、腹泻、脱发,身体非常虚弱。为了增强韩芷妍的营养,廖星光经常用酒精炉为她熬制清淡可口的鸡汤,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她;还为她在食堂预订低脂、易消化且营养丰富的菜肴,每顿都不重样。

临出院时,大夫对廖星光说:“良好的心态是治疗病人的灵丹妙药。出院后,要转移她对疾病的注意力,每天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这对她恢复健康大有好处的。”

回到家,廖星光每天都给韩芷妍做可口的饭菜;休班时,陪她到公园遛弯儿,有时还陪她去看场电影。韩芷妍自己在家时,每天在窗前看抽油机是她必备的功课,只要看到抽油机在正常工作,她的心里就舒坦多了。

一天,她对廖星光说:“地下的石油迟早会枯竭的,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早晚都会终结的,如果有一天抽油机停了,我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廖星光劝她说:“理论上说,地下的石油早晚都会枯竭的。但是,现在油田运用了很多新技术,不但能够提高采收率,而且还能延长油田的寿命,现在还在研发新的科研技术呢。等你病好了,我们还得共同创建百年油田哪!”

廖星光每天都会劝慰她。每次听了他的话,她都如沐春风,心里舒服极了。二人在联谊会上演唱的《敖包相会》的光碟,她更是百看不厌。她知道,廖星光是真心爱她的,为了照看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活着。”韩芷妍暗暗给自己鼓劲。

一天午夜,天空电闪雷鸣,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廖星光被雷惊醒,他赶紧起来关上窗户。突然,他发现窗外的抽油机停了。他赶紧看了一眼熟睡的韩芷妍,跑到书房关上门,用颤抖的手拨通了调度室的电话……

不一会儿,抽油机又重新开始了工作。

小草又泛绿了,它随着清风舒展着身躯,浅吟低唱着春天的诗句。钻天杨也不甘寂寞,随风摇曳着绿枝翩翩起舞,它虽比不上某些树种的珍贵,但它却用挺拔的身躯,抵御着风沙雪雨,守护着父女俩管理的这口油井。

井场上,油漆刷过的抽油机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驴头”欢快地叩着头,仿佛在说春天来了!围栏外面,廖星光和重披婚纱的韩芷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二人依偎在一起,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手拉手摆着各种姿势,留下了一张张最美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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