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没有寄出的情书

作者: 吴志发

2023年秋天,一个意外的机会,我在“知青园”偶遇了梦云,闲谈之中引出了知青队的一段情缘……

梦云,中等身材,面相和蔼,浓密齐耳的头发灰白了许多,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模样。她与其他被邀请来参加“知青园”系列文化活动和庆典的众多朋友一样,没有让人仰慕的背景,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女性。

然而,她却有两点与众不同:首先是她孤身一人,没有随行与陪伴,也不太主动与人交谈,当目光与人相视时,也就点点头,一笑了之;其次就是她的态度,集中地表现在眼神与目光之上,时而黯淡、冷漠,总给人几分忧愁,似乎她来“知青园”,就是为了寻找曾经丢失了的青春,还有她那欲言又止的谈吐,时而开朗、热切,好像放弃了过往一切的不幸与无奈。

梦云,也许还有更多的未知与故事。

多年来,这个让梦云魂牵梦萦的知青队,如今成了当地热门的旅游景点,变成了展示知青历史与文化的“知青园”。

梦云,她倘若能在别离四十多年之后的“知青园”,与云飞邂逅,那情景,那画面,会是多么令人期待……

云飞,原来的知青队和现在的“知青园”都没有他的多少资料,只是在那张发黄且斑斑点点的花名册上,隐隐约约地可见“云飞”这两个字,还有就是人们的口口相传:大约是20世纪70年代末,云飞响应号召,与梦云他们三十几名同学一起从省城来到知青队。不久,云飞就应征入伍去部队;再就是1979年春,云飞所在的部队去了南方,上了前线。

知青队没有了,再也没有云飞的任何消息。

由于爱好写作,也许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好奇,我便主动与梦云闲聊起来,从现在的退休生活,一直谈到当年的知青队。谈着,聊着,梦云便渐渐流露出她此行的心思:寻找失联了四十多年的云飞。

然而,梦云又一次失望了;云飞没有来,也没有人知道云飞的消息。

梦云回城后,没有正式工作,只能在同学组成的“知青服务社”就业,算可以养活自己,但丝毫没有减少她对云飞的思念与寻找。

梦云说,她曾鼓足勇气去过三个地方:首先是去了省政府(当时称为省革委会)征兵办,被站岗的卫兵警告了一声,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许打听;其次是去了云飞父母的工作单位,政工处的领导热情接待了梦云,并说三年前云飞父母就调离了这里,至于去了什么单位他们也不清楚;然后是去了云飞曾居住过的街道好几次,不厌其烦地向左邻右舍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小朋友打听。虽说几番努力,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其中最令梦云欣慰的就是在四五年前,云飞还回了一趟家。因此,梦云确信,云飞父母只是离开了省城,也许就在云飞附近的城市生活。

其实,凭梦云这强烈的个性和非一般的聪慧,特别她对云飞的情感之深切,执念之持久,她一定还去过其他地方!只是她不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在“知青园”遇见的我。

去了那地方之后,那一排排,一尊尊……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乃至永远……

在那庄严、肃静的地方,梦云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二十多岁的模样,一个不能忘却的名字—李颂华。

李颂华,是梦云和云飞的同学;他与云飞是同年入伍,也是1979年春上了前线,牺牲时为中共党员,侦察连连长,时年二十五岁。

梦云,在同学李颂华墓前肃立了很久,很久!

此行之后,李颂华的容貌被梦云深深地记在脑海里,也成了她心中永远的怀念。她的灵魂仿佛被彻底洗礼,偏执地觉得云飞还在,云飞还活着,云飞还会再联系她!

此行,虽没有找到云飞的确切消息,但也不枉此行,不仅找到了希望,更找到了执着的理由,还意外见到了李颂华的墓碑。

李颂华,与梦云、云飞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只是李颂华父母工作调动,才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李颂华父母是工程师,是工厂的模范,还有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妹妹—李晓红。

梦云,在经历了多次失望之后,又看见了一丝希望,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联系李颂华的父母和他的妹妹李晓红,一是对李颂华的牺牲表示深切哀悼,也看看是否有云飞的消息。然而,在这茫茫人海中,何处可寻旧邻居?

其实,在穷尽了一切想法之后,或许只需转念,就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效。猛然间,梦云有了从未有过的醒悟,与其空想,还不如实际行动。

又是一年的清明时节,又一次缅怀亲人故友,又是一季风雨,更有悲伤、哭泣的烈士陵园……

梦云,还是孤身一人,肃立地站在李颂华的墓碑前。

在这没有鲜花,没有祭品的墓碑前,梦云意外发现了几张《铁道游击队》《鸡毛信》和《红孩子》连环画的残页。这画面,梦云的心头不禁一震,思索了一会儿,心想这莫非是?

莫非是在她去年来此缅怀之后,又有人也来过?

这人一定是熟悉李颂华的亲人、同学或小时的玩伴。不是李颂华的父母、妹妹李晓红,就一定是李颂华小时候的玩伴—没有别人。

梦云思考着,端详着连环画的残页,发现三本连环画的残页来源不同的出版社,也不是同一时期的出版物。于是梦云猜想,除了她本人之外,至少还有两批次的亲朋也来过。

是他们?还是他呢?

说来也巧,就在前几天,梦云梦见了李颂华,梦见她与云飞去参加李颂华的婚礼。新娘的模样记不清了,但送给李颂华的礼物竟然就是《铁道游击队》《鸡毛信》和《红孩子》这三本连环画。

小时候,我们称这种连环画为“小人书”。

梦云虽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还是在相信科学的环境中成长的一代。就做梦送“小人书”给李颂华而言,几天之后竟然在他的墓碑前发现了“小人书”的残页。这种现象该怎么用科学解释,梦云说不清。可那个梦,与眼前的现实,梦云也就不能不相信几分:不同亲人、故友在同时期向着同一人发出情感信号,极可能产生同频共振。这种“同频共振”的效果很神奇。

正因这个与“小人书”相关联的梦,梦云才想起今年去缅怀李颂华时,专门奉上李颂华小时候最爱看的三本连环画。

这次是梦云连续第六年来烈士陵园缅怀李颂华,更是她从烈士陵园回到住所之后,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的一次。

这一夜,梦云辗转反复,彻夜未眠。

这一夜,梦云得出了一个惊天的结论:去年清明期间,到烈士陵园缅怀李颂华的人一定有他,还有李晓红。喜欢“小人书”,虽说是那个年代小孩子的共同爱好,但能将“小人书”当作特别“礼物”对待的,只有云飞和李晓红了。而梦云,如果没有那个梦的助力,也就不可能带“小人书”来缅怀李颂华。

于是,第二天一早,梦云就在超市买了一包烟和一瓶酒,再次乘车前往烈士陵园,缅怀了李颂华之后,就在不远处的休息室观察着李颂华的墓,期待奇迹发生。

一连三天,梦云都是早出晚归,期待奇迹发生。三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梦云又一次失望了,一声长叹之后,买了车票准备回去。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改变了她的行程,挽留了梦云的脚步。

这一留又是三天。既然天要留人,梦云便遵了天意……结果奇迹发生了,梦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是,是她,正是她—李晓红。

在确认了给李颂华扫墓的那人就是李晓红之后,梦云定了定神,并缓步走近她;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举目凝视了对方……

“梦云姐,是你?你,你怎么来了?”

梦云紧紧地握着李晓红的手说:“知道你会来,我便在这里等你。”

李晓红听后,心中仍然不解,梦云怎么知道哥哥的墓地?又为什么在清明期间来到了这里?因为李晓红知道,梦云与她哥哥是小学、初中同学,是小时候的好伙伴,除此之外,就没有听说哥哥与梦云有什么其他的关系。不过,在前些年,李晓红也听到当年的知青说过,梦云一直未嫁,恋爱也没谈,还在到处寻找云飞。

到处寻找?

莫非……想到这里,李晓红似乎有了答案:梦云姐这般执着的架势,不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碑吗!

李晓红猜到梦云来烈士陵园的目的之后,就有意将话题岔开。而梦云则不同,不想回避:“晓红呀,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云飞,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五六年前,在这里意外发现了你哥哥的墓碑。从那时起,每年清明我都来,一是缅怀颂华,二是寻找云飞。你有云飞的消息吗?”

“梦云姐,这些年,我没有听到云飞哥的具体消息。不过,听说云飞哥去年还来这里给我哥扫墓了;后来又听说不是云飞哥。”

“这些年,你见过云飞吗?”

“没有见过,只是听说一些他的消息。有一年,就是我爸病危的时候,一个戴墨镜的人深夜去医院探望,非常真诚客气。我爸去世之后,不时或春节前后还有不留姓名的好人给我妈送钱送物,我妈说这些都是云飞哥的安排。我妈时常说起云飞哥,说他是好人。我妈还说,我哥牺牲之后,云飞哥就是我的亲哥。”

听了李晓红的叙述,梦云似乎明白了,也许更糊涂了:云飞还活着,但不知所终。

闲聊中,李晓红除了建议梦云去看看那场自卫反击战的文学作品和资料之外,还试着劝说梦云放弃寻找云飞的执念。

李晓红建议梦云去看看那场自卫反击战的文学作品,就是在向梦云暗示,云飞职业的国际性和极端的特殊性。

李晓红还说,生活似一本书,翻去一页,忘了那段生活,或许能遇见更新更好的风景。梦云却十分淡定地说,遇见云飞是她的缘分,而等候、寻找云飞便是她的生活。

这句看似风轻云淡的表白,也许是梦云她余生的一部分!

李晓红听后,即便是云飞或他人听后,也完全可以理解梦云的情感与感受,也就更懂了她这《一封没有寄出的情书》:

云飞,你在哪里呀?好想去找你!

从学校到知青队,我一直在你身边;现在,你在哪儿?

这些年,我在失常、失眠与失望中等待,期盼……

这些年,你在哪儿?在何方?在前线吗?

这些年,虽然没有你的好消息,幸好也没有你的坏消息。

那天早上,你们七八个人去体检,只有你当天没有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听小叮当说,估计你是通过了体检,夜里还要取点血化验。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小琴心里无“他”,看她睡得多香啊。而我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一会儿是莫名其妙的高兴,一会儿又是不可捉摸的忧愁。

那一夜,我似乎长大了……

那一夜,实在是太漫长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也没有听到你的任何消息。

爷爷走了,突然离开了我们,一家人顿时被愁云笼罩,悲痛万分,奶奶更是痛不欲生。因为这事,我回去陪奶奶住了一阵子。之后,父母见奶奶情绪渐渐稳定了,便劝我回了知青队。

谁承想,仅仅五十多天的时间,知青队就变了,变得这般物是人非;同学之间好像也变得陌生了,心里有话,却不知该向谁倾诉……

也许是我的表情告诉了他们,也许是小叮当、小琴早就猜到了我的思绪,也许是我想多了吧。可那天小叮当为什么又颇有心计地对我们几个说,在你光荣入伍的欢送大会上,每个人都清楚你那心神不宁的模样,还四处张望着,肯定是在“众里寻她”呗,可那天知青队的同学只有我不在欢送会场。

你入伍之后,知青队那幅“一人参军,全队光荣”的八个红纸大字,一直被我珍视,心仪这荣耀也有我一份!

那天,听说你给领队写信了,信中特别问候了知青队的同学,还附了一张近照。领队本是个容易与人相处的兄长,可他为什么只转告了你对同学们的问好,却不将你的军装照给我们女同学看看?还有就是你的通信地址,信封上写的是“内详”,可领队就是只字不提“内详”是什么,是军事机密吗?

领队这兄长,真是的!

那一夜,我又失眠了。

1979年,春节后不久的一天早上,知青队的大广播传来了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一篇《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章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之后就听说你们部队已经在前线的消息。

那一天,我第一次失常了,独自去了知青队旁边的那条小溪,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原来那不可捉摸的忧愁,便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牵挂……

曾经孤灯下,只有笔与我;纸上穷言语,心中涕泗流。

梦里数次写信,可这封信还是“腹稿”,还在梦中。过几天,我和小琴也要回城了,我们是同学中最后一批离开知青队的。

今天,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来到了知青队旁边的小溪……

今天,我终于写完了这封信,将深藏于“腹”,深刻于“脑”的几句话告诉你。然而,这封信却不知如何邮寄给你!

云飞,你我在人海中相遇,却又在人潮中走失……

云飞,愿你早日平安归来!

云飞,再见,愿此生还能相见!

……

云飞,遇见你是我的缘分,而等候你、寻找你便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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