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徽因诗歌中的水意象

林徽因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代才女，她用细腻的笔法、优美的意境构筑成一篇篇耐人寻味的艺术篇章。林徽因十分注重诗歌创作的抒情性，善于借用不同的意象来传达内心复杂而又含蓄的心境。其中，水意象便是林徽因诗歌中经常使用的意象。水意象是客观物象水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林徽因诗歌创作中水意象表现为多种形态，如“江”“河”“湖”“海”“涛”等，反映了林徽因内心思绪的波澜起伏。本文对林徽因诗歌创作中的水意象进行研究，通过水意象揭示林徽因传奇而又丰富的一生。

一、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的内涵

经笔者统计，在《你是人间四月天：林徽因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的七十多首诗歌中，包括水意象的约占现存诗歌的二分之一，其中明确出现“水”字的约占现存诗歌的五分之一，与“水”字相关的约占现存诗歌的四分之一，如“雨”“江”“河”“湖”“海”“泪”等。

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所表达的内涵丰富多彩，概括整理为以下五个方面。

（一）追忆之水

“追忆之水”指的是以水意象表达诗人对于过去的怀念与眷恋，大多是为了追忆生活中难以忘怀的友人所作。谈到友人，林徽因的生命中离不开两个对她心生爱慕而又以友情待之的人：浪漫主义诗人徐志摩和极具理性思维的著名哲学家金岳霖。爱恨纠葛，思而不得，纵有爱慕，也只能坚守心中的至高灵魂。然而，她可以选择理智地不背叛自己的生活和婚姻，不破坏他人的幸福和婚姻，却无法控制住内心无限的遐想和止不住的深深思念之情。点点滴滴的思念，在某个孤单寂寞的时刻，化作一只挣脱了牵引线的纸鸢，把这个具有无限才情的女子带入广袤的追忆的天堂。而追忆的载体便是诗人所作的诗歌，水意象则是万千追思的凝结所在。

典型的作品是诗歌《那一晚》，这首诗是林徽因于1931年4月以“尺棰”的笔名在《诗刊》第二期上发表的。“尺棰”这个笔名的内涵十分隐晦，但又意蕴深厚，意为短鞭敲打。“尺”是一种表示长度的单位，用来说明“棰”之短，而“棰”即“鞭子”或“鞭打”。“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现实的境遇是如此的残酷，飘飘荡荡波涛起伏，然“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纵然现在分离两地，彼此不能喜结连理、再续前缘，但曾经所拥有的足够追忆一生，“海”“涛”“河”成为那一晚最美的追忆，也成为林徽因内心对徐志摩款款深情的寄托之物。

又如《别丢掉》：“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这首诗是林徽因追忆徐志摩而作，寥寥数语，传达了她对逝情的缅怀。然而，此时的林徽因早已成为梁思成的妻子，虽然不能与徐志摩在一起，但她的心里还是潜藏着徐志摩的影子。“流水似的”足见过往与徐志摩相处时光的短暂，而林徽因的内心对于这流逝则是万般不舍的。“幽冷的山泉”表明林徽因此刻的内心是孤寂的，她怀念逝去的美好时光，追思与徐志摩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此时的“流水”与“山泉”都承载着林徽因对逝去生活的怀念与追忆。万般不舍，尽在水间。

（二）追求之水

“追求之水”即是以水意象抒发个人内心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期待。不同的人，不同的阶段，都会有不同的追求与渴望。例如，《你是人间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是林徽因诗歌中较出名的一首诗，有观点说这首诗是林徽因为儿子梁从诫出生而作，“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流露出满心舒适安详之感；其后“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水光中的期待，即身为人母对于未来美好幸福生活的无限渴望。试想一个正在经受病魔折磨的母亲，有什么能够比看到亲生儿子健康快乐地成长更高兴的呢？水光中的梦，就是一个母亲为亲子所规划的美好蓝图。新生的希望点燃了林徽因新生的追求。

（三）欢愉之水

“欢愉之水”指的是通过水意象传达诗人内心无限的欢愉和恬静，温柔之感溢于言表。例如，《笑》描绘了一个少女高雅纯洁的笑容：“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艳丽如同露珠/……/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风的轻歌/……/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透彻晶莹的露珠，伴随着温暖恬静的柔光；在清歌和柔波中，纯粹的欢愉和美丽尽显眼前。这首诗可以说是林徽因早期诗的代表之作，当是她娉婷少女年华的真实写照。“露珠”为虚指，只是一个比喻，露珠是清晨水汽凝结所致，代表着新的一天的开始，此处以笑的漩涡比喻露珠，足见林徽因此时的少女心性，阳光快乐而又充满朝气与活力，欢愉之情溢于言表。

（四）忧愁之水

“忧愁之水”把内心的苦闷与忧愁寄托在水意象之中，借以抒发对生活的无奈和落寞的情怀。《八月的忧愁》：“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第一眼看这首诗容易认为它是优美的田园诗，但事实并非如此，细细看来，此诗的确表达了诗人恬淡的心境和悠然的情趣，但是在平静的叙述中，却又诉说了诗人对命运、人生的思考和无法言说的幽怨之情。“天是昨夜雨洗过的”，既然洗过了，那又为何会留有一片影？这片影中暗藏的即是诗人对于人生的担忧与愁苦。浪漫与现实始终是有差距的，田园风光再美终究只是表面，现实的愁苦依然在诗人心中久久不能散去。昨天的雨，无法洗掉今日的影，更无法除去诗人内心潜藏的难以解脱的深深愁绪。这里的“雨”，是忧愁的寄托，是无限愁绪的引出之物。

（五）哲理之水

这一部分是由“水”这个意象阐释出一种人生哲理。《谁爱这不息的变幻》是林徽因病居香山所作，因为是病居，并非出于欢快愉悦的状态，所以全诗自然而然地沾染上了一种悲观的基调。“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河流”凝结成“冰雪”，这是大自然之中的法则，不也是大自然中不息的变幻吗？人们希望的永恒在大自然的无限变幻之中似乎略显幼稚。运动是物质的固有属性，同时，运动也是绝对的，任何存在于世界上的物体都处于运动的状态。“河流”凝结成“冰雪”，林徽因赋予“水”这个自然意象独特的神韵，阐释出了世间万物变幻不息的人生哲理。

再如《莲灯》：“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这首诗是林徽因人生态度的集中展现。“人海的浪涛”，现实的烟雨，每个生命在茫茫人海的现实浪涛之中都会略显渺小，小如一闪光、一朵花，而当轻舸驶出了人生的江河，却又会随命运辗转漂泊，人生本就无常，生命在这人生的江河之中本就是匆匆过客，无须为此而哀叹自弃。

林徽因诗歌中的水意象具有丰富的内涵和众多的解读角度，不同的水意象的形态传达了她对漫漫人生路途不同的感受与追思。在她的笔下，水是对于逝去岁月的怀念与眷恋，是心中忧虑万千却仍对未来充满无限欢喜的期待与憧憬，是艳丽恬静的微笑和从心底绽放出的如春风般温柔的欢愉，是平衡理想和现实之后潜藏在心中的难以掩饰的深深愁绪，是万物皆有其定律，而我自悠然的安然之态。因此，林徽因笔下水意象的内涵具有深刻的丰富性。

二、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的审美特征

（一）神秘的韵味

林徽因诗歌作品中的水意象具有神秘的韵味。其神秘性表现在林徽因诗歌创作中水意象的含义与感情承载角度并没有固定化的格式，水意象的韵味到底如何，需要结合具体情况从中细细品读，才能揭开其神秘面纱。例如，《八月的忧愁》：“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从没有人说过八月甚么话/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底连牵。”“水塘”“鸭”“高粱”“瓜”等都是传统山水田园诗中的经典意象，平静的乡村生活场景经由寥寥数语跃然纸上。然而，水意象“雨”的韵味却并非那么简单，山岗前一片影、树罩着的井和心都在向读者传达这里的“雨”舒详安适却又潜藏着一定的愁韵，只有细细推敲才能彻底读懂水意象的真正韵味。

（二）含蓄的表达

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具有含蓄的特点，简洁而意味深长，内涵深刻隽永，并非文字的堆砌，而是内涵的塑造。林徽因诗歌作品中完全用来描写水的诗歌较少，而在用到水意象的诗歌中对水意象的刻画也着实不多，多数只是寥寥数字穿插在其中而已，并没有做太多的着重刻画和重点修饰。但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字眼，却承载着诗人内心情绪的变化和对待人生的态度转变，虽然着墨不多，但意味深长，含蓄蕴藉，饱含诗人的感情倾向和人生态度。可以这样说，林徽因诗歌中的水意象大多为“一字之水”或“一词之水”，如“雨”“雪”“河”“浪”“清泉”“湖水”“浪涛”等。也正是因为文字的简短，所以水意象才具有了更加广阔的审美空间，使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从中体味诗歌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从而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林徽因运用这些文字表达简洁的水意象，巧妙地传达了丰富的思想感情和深厚的美学内涵，可谓尽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含蓄》）之妙。

三、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书写的原因

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书写的原因主要表现为对传统诗学的继承和发展。

水在人类最初的印象中是清新而又充满美好的。早在远古时代，古人就在《诗经》中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灵动的河水，催生了多少浪漫的爱情故事，听到了多少痴心人儿的真挚与渴求。李白也曾轻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清新而灵动。林徽因1924年在北平所作的诗歌《灵感》中写道：“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其是如此平和与安静，给人以美好而又舒适之感。

林徽因出身书香世家，她的祖父是前清时期的翰林，父亲为“民国”初期的逸士，这样的家庭背景使她耳濡目染，天生具备着一种淡然的书香之气，同时也为她今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扎实的功底。传统思想似乎成了她生命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所以，林徽因诗歌创作中包含着对传统诗学的继承和发展，“河流”“波涛”“清泉”“露珠”等意象便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诗作中，成为她内心欢乐、忧愁等百般情绪的寄托之物。

水意象是客观物象水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林徽因诗作中出现水意象的频率非常之高，不同的水意象承载了她不同的心境与思绪：对过往友人的追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无忧无虑的欣喜与欢笑，埋藏内心深处的难以释怀的深深愁绪，以及不可逆转的人生轮回之理。林徽因诗歌作品中水意象韵味神秘，表达含蓄而又内涵深刻，究其原因，离不开她对传统诗学的继承和发展。通过对林徽因诗歌中水意象的探究，我们可以更加透彻地了解林徽因的成长历程和复杂的心态变化，对于研究其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