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理论视域下《丽姬娅》中女性悲剧解读

作者: 朱琳

爱伦·坡是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他的文学作品以其独特的黑暗、神秘和哥特式风格著称,他的作品常常探讨死亡、恐惧、孤独等主题。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丽姬娅》以第一人称有限视角讲述了主人公渴望与已故爱人丽姬娅相见的故事。丽姬娅是一位绝世美女,不仅外貌出众,而且知识广博,不幸的是,她在与主人公结婚后几年便病逝。此后,主人公又与年轻的罗维娜结婚。在新婚妻子罗维娜死后,丽姬娅的灵魂竟借尸还魂,死而复生。

凝视,作为一种与眼睛和视觉相关的权力形式,不仅构建了社会中的权力关系,也深刻影响着个体的身份认同与行为模式。自20世纪以来,萨特、拉康、福柯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对凝视的研究,为我们揭示了凝视背后所蕴含的权力运作、欲望纠葛以及主体性构建的多重面向。萨特的注视理论强调了凝视作为一种社会行为,通过“注视”使“我”与他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对视,更是心理上的影响,体现了人在社会中的存在方式。拉康强调了他者的凝视对个体自我认知的决定性作用,即我们通过他人的眼光来认识和塑造自己。福柯的研究则将凝视与知识、权力联系起来,他认为凝视是一种权力关系的体现,是知识掌握者和被支配者之间的权力博弈。福柯的理论揭示了凝视背后的社会控制机制,使我们更加警惕那些通过凝视来维护和巩固自身权力的行为。

在《丽姬娅》中,这种凝视尤为显著,它不仅是男性对女性外在美的欣赏,更是对女性内在灵魂的窥探与规训。丽姬娅,这位美丽而神秘的女性角色,在男性叙述者的凝视下,成了一个被观察、被评价甚至被物化的对象。她的故事,是对19世纪男权社会中女性悲剧命运的生动写照,也是对凝视理论下权力关系与性别压迫的深刻反思。

一、权力的规训

福柯认为权力是弥散性的,它渗透在社会的每个角落,通过规训、监视等手段来塑造个体的行为和思想。在《丽姬娅》中,男性叙述者的凝视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它不仅仅是对丽姬娅外在美的欣赏,更是一种隐性的规训和监视。叙述者通过凝视,将丽姬娅置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使她成为一个被观察和评价的对象。这种凝视不仅构建了丽姬娅的形象,也强化了叙述者作为权力主体的地位。

福柯的权力观提醒我们,凝视背后往往隐藏着权力的不平等分配和个体的被规训状态。小说中,丽姬娅的美貌和神秘感成为叙述者凝视的焦点。这种凝视不仅让叙述者沉醉其中,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这种情感反应正是凝视中权力关系的体现,丽姬娅的美貌和神秘感既是她吸引叙述者的资本,也是她保持独立性和自主性的屏障。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及一个现代圆形监狱—处于囚室被监禁的人只能被看,但他自己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处于瞭望塔内的人则可以随意观看,他自己却不会被看到。他认为圆形监狱通过无死角地发挥监督作用使得权力得以充分展现。“看”变成了隐匿和强力的监视,“被看”成了无处不在的外在的束缚,阐释了现代权力机制下“凝视”所带来的压迫与惩罚效果。“凝视”概念就是描述一种与眼睛、视觉有关的权力形式。在凝视背后,有一系列权力运行机制。

人一出生就面临着多层凝视,而女性则在凝视中承受更多目光与约束。丽姬娅所处的社会环境可以被视为一个隐形的“男权监狱”,这里的“监狱”并非指物理上的囚禁空间,而是指由社会性别规范、男性权威以及男权思想所构建的社会权力结构。在这个结构中,男主人公处于主导地位,丽姬娅则处于被监视、被控制的位置。

福柯的“全景敞视监狱”概念强调权力的可见性但不可知性。在《丽姬娅》中,丽姬娅虽然身处自己的家中,但她的行为、思想甚至情感都受到男性权威的监视。尽管这种监视并非总是直接的,但丽姬娅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因为她的每个举动都可能被评判、被限制。这种无形的监视使得丽姬娅的生活充满了压抑和束缚,婚姻生活的束缚与压抑最终导致了她命运的悲剧。

在丽姬娅与其丈夫的权力关系对比中,充斥着巨大的悬殊和不平等,小说背景设定在19世纪的男权社会中,男性普遍占据主导地位,拥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和权力。这种社会背景为丽姬娅与男主人公之间的权力不对等奠定了基础。丽姬娅虽然拥有美貌和学识,但在社会角色上仍被边缘化。她更多地被视为丈夫的妻子,一个附属品,而非独立的个体。叙述者在小说开篇就多次强调丽姬娅美丽动人的外貌,她“身段颀长”,行走时有着“轻盈袅娜的步态”,“美丽的面庞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少女能与之相比”。然而,待到丽姬娅去世后叙述者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来就不知道其姓氏”。美貌这种外在的、易于被感知和占有的特质,才是男主人公关注和追求的焦点。而名字作为个体身份的内在标识,则因为缺乏直接的可视性和占有性而被忽视。这种差异不仅反映了男主人公在权力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和选择性关注,也揭示了丽姬娅在男权社会中面临的被物化和边缘化的困境。

尽管丽姬娅未卧床时行动不受他人阻碍,但她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受困于丈夫的凝视以及社会压制在她身上的陈腐观念之中。不管是萨特还是拉康,他们各自从心理学角度提出的镜像凝视理论都颇为闻名,这些理论强调了他者的目光在主体性塑造中的决定性作用。在他者的注视下,人会默认社会既定法则。外部的凝视使权力产生作用,并作为一种控制力量,让被压抑的女性更多选择了服从,甚至将父权制的错误理论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二、欲望的凝视

故事开篇,叙述者沉浸在对亡妻丽姬娅深深的怀念之中。他对丽姬娅的凝视,最初源于被她的美貌和才华吸引。丽姬娅的美丽被描绘得如此细腻,从颀长纤弱的身材到精致的五官,无一不触动叙述者的心弦。这种凝视,既是欲望的起点,也是叙述者内心深处对丽姬娅无尽渴望的外化表现。随着故事的推进,叙述者对丽姬娅的凝视逐渐深化,他的欲望也随之膨胀。他开始不仅仅满足于对丽姬娅外在美的欣赏,“她精通各种古典语言,而就我所通晓的欧洲各种现代语言来说,我从来没发现她错过一词一句”,这里可以看出他逐渐开始渴望探索她内在的灵魂和激情。这种凝视,变成了一种近乎痴迷的状态,主人公在凝视中寻求与丽姬娅的深层联结。“但我仍充分地意识到她对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支配权,怀着一种孩子气的信任,在我们婚后的前些年里,我一直由她领着去穿越我所醉心的形而上学那个混沌世界。”他的欲望从最初的占有欲逐渐演变为对丽姬娅全面而深入的渴望。

然而,叙述者的凝视并非总是纯粹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凝视被扭曲了,成了一种自我满足和逃避现实的手段。他试图通过凝视丽姬娅来忘却现实中的痛苦和孤独,但这种做法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没有了丽姬娅,我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他对丽姬娅的欲望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他既渴望与丽姬娅重逢,又无法摆脱现实的束缚。丽姬娅去世后,他感到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他继承了亡妻的遗产后生活得浑浑噩噩,经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投射在丽姬娅身上的欲望随着丽姬娅生命的逝去而无处安放,甚至患上了癫狂症。“我的日常生活都弥漫着我梦幻中的色彩。”这种凝视的扭曲和欲望的冲突,使得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变得异常复杂和矛盾。

根据拉康的理论,凝视者在观看时有双重认同感,即在凝视的同时达到对自身的凝视和肯定。对主人公而言,他的原初目的中有一种自我满足的冲动,而欲望本身又具有高替代性。在他看来,丽姬娅是为满足他欲望而诞生的爱侣,甚至他认为对一个女人最高的恭维就是在她死后依然至死不渝地思念她。可以说,主人公之“所爱”只是他自己,而不是爱那个美艳绝伦的女子,口口声声说爱她只是体现了主人公欲望的极度膨胀。主人公通过凝视丽姬娅,不仅构建了自己的欲望对象,也在这个过程中强化了自己的主体性。他对丽姬娅的深情凝视,实际上是他内心深处欲望和激情的外化,通过凝视表达了对丽姬娅的渴望和占有。

在丽姬娅去世后,主人公在浑浑噩噩中再次迎娶了一位新娘,但他并没有认真对待这段婚姻,而是将她视为丽姬娅的替身,甚至从骨子里看不起她和她的家族,认为她远远比不上心中的丽姬娅。主人公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将新婚妻子罗维娜视为丽姬娅的替代品,并通过凝视她来满足自己对丽姬娅的渴望。“我以一种只有魔鬼才会有的恶意嫌弃她。我又回忆起(哦,怀着一种多么深切的哀悼!)丽姬娅,我心爱的、端庄的、美丽的、玉殒香消的丽姬娅。”然而,这种凝视最终导致了罗维娜的死亡和主人公的彻底崩溃。当主人公望向被裹尸布覆盖着的死去的第二任妻子时,“蓦然之间,无数对丽姬娅的回忆向我涌来”,他的凝视似乎得到了某种形式的满足和延续,但这种满足是虚幻的、短暂的。他最终意识到,自己对丽姬娅的凝视和欲望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永远无法实现。

三、失语的个体

福柯认为权力是话语分析的基础,而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之一,能够产生并巩固权力。权力借助话语实施并产生作用,当个体掌握了话语,也就掌握了表达自我的权力,可以驱使或决定其他个体的行为,而与说话者对立的一方就会受到压制。在文学领域内,由“话语”这一概念衍生出的“失语”成为一种象征—它标志着个体或群体在言说权上的剥夺状态。在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视野中,“女性失语”现象被敏锐地捕捉并深刻剖析。这一现象揭示了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中,男性往往掌握着定义与叙述的主导权,女性难以从她们自身独特的视角和立场出发,去充分表达、传递她们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感受。

自故事开篇,丽姬娅便沉寂于无声的世界,仅存在于叙述者的回忆中。她超越了现实人物的范畴,更像是一个被理想化雕琢而成的、无瑕的女神雕像,成为男性目光中静谧而崇高的凝视对象。通过叙述者的回忆,我们可以了解到丽姬娅的学识渊博,精通古典语言,“就我所通晓的欧洲各种现代语言来说,我从来没发现她错过一词一句。实际上,就任何一个她最喜欢的题目(她之所以喜欢,仅仅是因为那在自夸博学的经院中被认为是最深奥的题目),我又何曾发现她出过差错?”更是侧面强调了她的内在品质与智慧。但她的光芒却极少被人注意到,就连叙述者一开始也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丽姬娅的学识是如此广博,如此令人震惊。“我从不知道女人有这般博学。”“可是,天底下哪儿又有男人能成功地研究包括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在内的所有学问?”丽姬娅的学识远超男性,直接挑战了当时社会对女性智慧和能力的普遍偏见。在19世纪,女性往往被限制在家庭和传统的社会角色中,她们的学识和能力往往被低估或忽视。丽姬娅的形象打破了这种刻板印象,展示了女性同样可以拥有卓越的智慧和广泛的知识。

尽管丽姬娅一生大部分时间被沉默的困境所笼罩,但在她生命的最终篇章,她以非凡的力量展现了对表达自我、争取话语权的执着追求。特别是在她病重之际,叙述者深情而详尽地刻画了丽姬娅内心涌动的强烈生存渴望,以及她与死神之间那场不屈不挠的较量。在丽姬娅离世的那个静谧夜晚,她请求丈夫朗读她亲笔创作的诗歌《征服者爬虫》。这首诗中,传统意义上的上帝形象被颠覆,化作了无生气的木偶,而真正主宰世界、宣告终极胜利的,竟是那象征着死神的爬虫。它们肆无忌惮地游走在生命的边界,吞噬着一切生机,而那位全能的上帝,却只能冷眼旁观,束手无策,显得既无能又无奈。丽姬娅情绪逐渐激昂,直至愤怒在她心中沸腾。她奋力举起双臂,向那虚无缥缈的上帝发出了一声声质问,为何他竟能如此冷漠,对生命的消逝无动于衷,对死神的肆虐束手无策。这一刻,丽姬娅的愤怒与不甘,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她灵魂深处对生命尊严的坚持与对不公命运的控诉。

丽姬娅渴望通过自己的声音,打破那些关于死亡沉默而压抑的叙事,她将自己从被动的接受者转变为积极的创造者,闯进叙事的核心,夺取那原本属于自己却常被忽视的话语权。爱伦·坡笔下的丽姬娅,以坚韧意志超越生死,超越凝视,夺回话语权,她的故事不仅是悲剧的哀歌,更是对生命与死亡深刻反思的颂歌。丽姬娅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启迪世人追求爱与光明,祈愿世间再无丽姬娅式的哀婉,灵魂皆得归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