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作者: 郭丹阳 何江波关中地区习惯将正月初七称为“人七”,也叫“人日”,俗称“拉魂日”。据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记载,“人日”亦称“灵辰”,意即美好的日子。由此可知,人日承载着人们对于生命的美好期待与祝愿。可以说,人日是新年入岁后的一个重要民俗节日,并成为一种文学书写逐渐使用开来。
一、关中人日节俗历史
在关中地区的民间习俗当中,传说除夕夜祭祖过后,人的灵魂便离开人体到祖先那儿过年,到了初七这一天,须将灵魂拉回来附回体内。因此,大年初七,关中各县就形成了家家早饭吃面条的习惯,名曰“拉魂面”;中午则多吃馄饨,据传取人“浑全”之意,即所谓肉体与灵魂合一之意;到了晚上,还要敬灶神、土地神,并在大门外悬挂灯笼为人魂引路,在庭院点燃火堆,为人驱瘟。在澄城等一些地区,还有忌烙馍的传统,有防止把人的灵魂烙干之意。此外,各县都忌出门,即使出门也必须当日返回。关中俗语说“七不出,八不入,九日回来死老猪”,讲究“七不出门,八不归家”。在渭南地区,也有“人齐节”的说法,家家户户必于土地庙前置一油碗,点长明灯。据《乾州志》《同州志》记载,乾州(今陕西省咸阳市乾县、武功县等)、同州(今陕西省渭南市大荔县)等地也有庆人日的习俗。可见,在关中地区,人日已经形成了祓除不祥、安魂祈祷与人口平安的文化寓意。
关于人日节俗的起源要追溯至上古时期。据《太平御览》《占书》《北齐书》等文献记载,传说女娲创世之时,在正月相继造出了鸡、狗、猪、羊等动物之后,在第七天造出了人,于是便将第七天定为人类的生日。后来,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个传说中的“第七天”便成了农历新年的“初七”,成为“人日”。如果说创世神话是我国先民的原始哲学,那么中国传统的新年礼俗便是远古创世神话的重演。
到西汉时,受天人感应观念影响,人日节俗主要以祭祀祈福为主。《万州图经》记载了蜀地万州地区的女子在船上,吟唱竹枝词,并作“鸡子卜”的节俗。据唐代张守节的注解,所谓“鸡子卜”,就是将一只狗、一只鸡煮熟进行祭祀,并观看其两眼骨骼间的孔裂,若似人形即吉,否则即凶。由此可见,汉朝的人日节俗还带有一定的原始巫风性质,但总体不脱于祈祷祝福之意。登高赋诗也是汉朝人日的节日传统,汉时《占书》中就有相关说法:“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人民安,君臣和会。”然而,当时的人日节俗也只是流行于民间的一些地区,朝廷虽有耳闻却也没能发展成为官定节日。
魏晋时期,开始出现佩戴“人胜”的习俗。“人胜”,是将裁剪花纸或彩绸,做成头部彩饰或装饰品,又名“彩胜”“华胜”。据南朝《荆楚岁时记》记载,当时之人多剪彩为花、剪彩为人形,或镂金箔来贴屏风,或戴于发间。据《文昌集录》记载,公卿家族甚至会使用昂贵的珠翠、金箔,极其精巧繁复的制作工艺,来完成人胜的制作。自此,人日被赋予了剪彩、登高的节日习俗,逐渐脱离于原始祭祀之外,成为民俗节庆、大众娱乐的一部分。
到唐宋时期,人日被确定为官方指定与认可的节日,逐渐趋于制度化。高适的《人日寄杜二拾遗》诗中写道:“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可见,唐代的人日节,除了承载着祭祀活动,更衍生出了一层思亲念友的气氛。
此外,人日还有家人团聚、出入平安的寓意。《燕京岁时记》中记载:“初七日谓之人日,是日天气清明者则人生繁衍。”意思是人日那天,如果天气晴朗,生长的东西便会不断孕育;如果是阴天,则会发生灾害。于是,人日的气候节序也就成了人们判定当年收成的重要依据。人日节也是居家团聚的日子,在民俗中,在外的游子需要在年前回家,在人日节过完之后才可以出游。此外,人日节下午要吃长面,也叫“拉魂面”,意为收回心思,准备春耕生产,步入新的一年。由此可见,古人已将“人民安”视作人日的核心思想。
综上,人日作为传统节日,从早期具有巫术意味的祭祀祈祷脱离出来,成为宴饮、出游的娱乐节日,承载着戴胜、登高、添灯等诸多节俗,其节日重心逐渐从“神”向“人”过渡,世俗化和娱乐化的趋势变得越来越明显,人们更倾向于世俗生活,推崇人间现实的享乐。在此基础上,关中地区便延续了人日节的节庆习俗,在家人团聚、准备生产的喜乐氛围中,辞旧迎新,开启新的一年。
二、文学艺术中的人日节俗
(一)鼠嫁女
“鼠嫁女”,又称为“猫嫁女”,是人日节俗中的民间故事,有些地方还用老鼠嫁女日的风俗行事作为祝子巫术。据《商河县志》载:“人日,是夕不张灯,为鼠忌也,俗语谓之为‘猫嫁女’。”康熙五十一年(1712)正月初七,蒲松龄写下一首风俗诗《人日》:“灵辰剪彩古来兴,闺阁讹言笑益增。此日相传猫嫁女,儿啼呜拍不张灯。”可见,在蒲松龄生活的时代,山东地区有“猫嫁女”的传说,虽然很多习俗已经说不清楚了,但是,人日剪彩、家人团聚一起喜庆吉祥的相关节俗在当时仍有流传。而《儿童杂事诗》等其他民间故事则称这类故事为“鼠嫁女”。我国不少地区都在不同程度地流传着“鼠嫁女”的民间故事,人日风俗在这类故事中得以延续和再现。至今,人日“鼠嫁女”传统在关中地区也有传承。2020年春节,非遗传承人杨彩霞创作了《老鼠嫁女》的剪纸作品,整幅作品6米长,80厘米宽。为了更加准确地传达和再现关中传统民俗,杨彩霞在场景布局和构图纹样上花了不少心思,剪纸画面中的主角是鼠新郎,其余还有打灯笼的、抬大锣的、抬箱子的,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她表示:“鼠年贺新春,我想通过剪纸把关中嫁女的情景,用老鼠拟人化的方式展现出来……希望以后能展示给更多的人看,让大家感受如今已不多见的关中农村嫁女的真实场景。”
(二)饮酒
人日有登高饮酒唱和的风俗。庾信《和人日晚景宴昆明池》一诗中,便记载了人日的节俗风尚,在人日的融融春光中,随行止歇,畅饮新丰酒,钓鲤又摘荷,这是多么欣欣向荣、令人温暖的节日语言。阎朝隐《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里写:“彩胜年年逢七日,酴醾岁岁满千钟。”“酴醾”,即为人日常喝的一种甜米酒。人日那天,君臣聚会,登高饮酒赋诗,或登山寺高峰,或登楼阁高台,极目远眺,并心中感怀,形成人日唱和作品。《唐诗记事》便记载了唐中宗景龙三年(709)时,清晖阁登高遇雪的事件。登高之时,诗人的心绪也往往因眼前之景而触发,或有惦念,或怀悲苦,或寓旷达。宋之问《军中人日登高赠房明府》诗中,便抒发自己听到房明府凯旋后的快感:“闻道凯旋乘骑入,看君走马见芳菲。”因为心情愉悦,仿佛看见了那个鲜衣怒马、乘胜归来之人。韩愈的《人日城南登高》诗云:“人生本坦荡,谁使妄倥偬。”诗人城南登高,看到群鸭依恋旧池,孤云纵意于山峰之上,回想起自己过往的倥偬生活,发出生活应从容、坦荡的慨叹。
(三)剪彩
人日有剪彩的风俗。徐延寿《人日剪彩》便写道:“闺妇持刀坐,自怜裁剪新。”妇人拿起她剪成的“彩胜”贴到门上,并将彩纸剪成的彩胜与自然界的花草相比,其技艺之高妙可见一斑。张九龄《剪彩》也写道:“姹女矜容色,为花不让春。”深闺里的妇人,虽然行止矜持,在剪纸技艺上却丝毫不怯,由她剪成的春胜,甚至可以与自然界的花草一争高下。李商隐《人日即事》诗中写道:“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可见,剪彩这样独属于女子的节日活动,应该是从荆楚之地传播开来的。
三、古典诗歌中的人日书写
(一)人日象征着歌春迎新
人日在农历正月初七,春节刚过,人们在辞旧迎新的美好氛围中进入全新的一年,人日自然也延续和承载了这份喜悦。比如辛弃疾的《汉宫春·立春日》曾道:“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在迎春归来的时节,在花苞未放、草色未青时,我们已然从人日美人头上随风飘摆的幡胜里,领会到了春天的声色。这种氛围之中,诗人触目兴怀,或写万象更新,或渲染盛世气象。又如戴叔伦《和汴州李相公勉人日喜春》一诗写的“年来日日春光好,今日春光好更新”,对美好的春光进行了直接的歌颂。再如李峤《人日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中的“凤城景色已含韶,人日风光倍觉饶”,无一不写美丽动人的凤城景色。即便是心绪愁苦的文人,也依然能够在这种新气象的激发之下,走出阴霾。还有乔侃的《人日登高》:“仆本多悲者,年来不悟春。登高一游目,始觉柳条新。”在辞旧迎新、冬去春来的季节,人们怀揣着对于新年的期待与祝福,与诸多女子在节日剪成的春胜,共同构成美不胜收的风俗画卷。这些歌春送新的节日语言之中,还蕴含着民间百姓对于未来一年收成顺利的隐秘企盼。古俗会以人日的天气阴晴占卜终年的吉灾,天气晴朗为吉,阴雨无晴则为灾。杜甫《人日两篇》也写道:“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天气的阴冷致使诗人忧心生产,担心丰收无望。有时,人们甚至会通过占卜祈祷人日天气晴朗,利于生产,如魏了翁的《醉落魄·人日南山约应提刑懋之》写道:“祈麦祈蚕,来趁元正七。”
(二)人日触动了思归思绪
或许是节日的喧闹触动了文人的心绪,人日也多有怀人之诗。高适在《人日寄杜二拾遗》里写道:“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这是高适在蜀州刺史任上寄怀杜甫之作。诗人集百忧千虑于一身,感慨于世事变幻无常,二人如今相隔异地而不得相见,来年谁又知是何种情形呢?在这种愁绪之下,眼前那翠绿的柳枝、新发的嫩芽,以及那满簇梅花,无一不在刺痛诗人的神经,更使诗人惆怅满怀。其中既有不能共处一地之遗憾,也充满了老病风尘的沧桑。此外,还有陆龟蒙(一说张继)《人日代客子是日立春》诗中的“人日兼春日,长怀复短怀”,诗人以“兼”字交织了人日和春日,用意在于强调二者的重要性和美好。“长怀复短怀”,则表达了诗人在长久的怀念中,对于时间的不同感受。蔡襄《人日立春舟行寄福州燕二司封》中的“南国逢君唯道旧,后时何处笑今年”,也在繁华节庆、推杯换盏中感慨良多。
有时,离家之人漂泊无定,人日思归中便多了身世飘零的苦闷。节日越是欢庆团圆、热闹非凡,形单影只的失意之人就显得愈加落寞。出使陈国、身居异地的隋朝诗人薛道衡,在出席宴会时,提笔写下《人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眼见春花将开、春草将绿、鸿雁北归,诗人欲归却迟迟未归,其失望、怅惘以及身不由己的无奈,可见一斑。此外,李群玉在《人日梅花病中作》一诗中,也诉说了自己屡遭打击的身世:“已被儿童苦攀折,更遭风雨损馨香。”凄凉与伤感之情充斥于诗中。对于那些生逢乱世、胸怀大志的文人而言,岁末年初的热闹节日,只能反衬自己的失败与寂寥。司空图在《光启三年人日逢鹿》中写下“劳生中寿少,抱疾上升疏”时,想必也是对自己居无定所、生逢乱世,年华老去、宛如飞蓬的自我写照。
有时,这种苦闷不仅加之于思归的游子身上,更在苦苦盼归的思妇心中。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写一场思妇之梦:江边柳树迷蒙似烟,熹微晨光中,大雁也已结队飞远。梦醒时分,女主人公揽镜自照,悉心制作节日所用的“人胜”,更衬出其娇美华贵,虽无一言一语诉出其心中所想,可是那午间一梦却勾起其无限愁思。冬去春归,避寒南去的大雁,也已北归,唯独这女子所思念的人却仍然没有音讯。她苦苦等待的心上人,又何时能够归来呢?
人日,带我们揭开了一幅璀璨绚烂的古代风俗长卷,让我们看到了节庆美好、举杯畅饮的市井热闹,感受到了思归怀人、慨叹感怀的文人风骚,也领略到了别具意趣、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关中的人日节俗,也借由这些文学书写得到了不同的阐释与再现。人日,便像美人头上那袅袅春幡,绚烂、美好而繁华。
本文系2022年度西安工商学院校长科研基金项目“高陵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研究”(项目编号:22YZZ0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