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命若琴弦》的极简主义叙事特征
作者: 韩燕《命若琴弦》是史铁生写于1985年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两个盲人说书者寻找人生意义的旅程。情节设置上,它以“念想”贯穿全文,将成长脉络和生命传承交织在一起,起点与终点相连回环;人物塑造方面,它运用象征的手法,通过一老一少的境遇点明人类的共同困境;它的语言描述简洁有味,对话短小有张力;它的隐喻前后呼应,内外对称。这些叙事特征都奠定了小说的极简主义基调。
极简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兴起于美国艺术界的创作理念,从文学叙事角度来看,极简主义“强调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简约,主张用最少的色彩、符号或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情感,传递最深邃的思想……极简主义作家们排除铺陈,杜绝说教,反对浓墨重彩的描述和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追求平淡简朴、接近自然本质的文学精神,以一种全面限制表达手段的方式来放大、强化预期的艺术效果”(蒋雁虹、赵歌东《极简约而又极深广—〈呐喊〉〈彷徨〉的极简主义叙事特征》)。
《命若琴弦》开头简要勾勒出一老一少两个盲人走在群山之中的远景,赶路是他们的生活,三弦琴是他们的本体,陌生化叙事拉开了人物与读者的距离,远离日常,远离琐碎,将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
一、结构:回归原点的成长
《命若琴弦》紧扣“念想”二字。老瞎子想亲手弹断一千根琴弦,带着师父留下的药方去抓药,临死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小瞎子想再见到兰秀儿,和她一起探索新奇事。这些念想在漫长枯燥的旅途中不断丰富、酝酿、膨胀,到达野羊坳后更加强烈。终于,老瞎子弹够了琴弦做药引子;小瞎子和兰秀儿朝夕相处,暗生情愫。然而,老瞎子发现师父的遗言是个善良的谎言,他这辈子不可能看到光明了;而小瞎子在兰秀儿远嫁外乡后自暴自弃,问天问地。故事结尾,老少重新上路,隐隐怀着其他念想。
《命若琴弦》是一部结构完整的小说,有舒缓的前奏,有急骤的高潮,也有平静的尾声。它既体现了西方神话里西西弗斯的循环寓言,也借鉴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圆相”框架。
情节复杂的小说通常会延伸出诸多无法闭合的线头,就像《小径分岔的花园》,《命若琴弦》的叙事线头是互相衔接的。小说前半部分是平分秋色的双线叙事,二人的渴望真切且触手可及,直到老瞎子进城抓药之后天平倾斜,老瞎子是全知视角,他求药失败后的心理建设处在显性时间层;小瞎子则变成限知视角,兰秀儿嫁到山外后他离开野羊坳的叙事均有省略,成了隐性时间层。直到师徒二人重新相见,叙事又合二为一,小说回到开头“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首尾相连展现了人生不同阶段的念想,也展示了人念生、念灭、念起的全过程。西方神话中,西西弗斯因触犯众神,被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推上去巨石又会掉到山底,他只好不停劳作,循环苦役。老瞎子在得知药方真相时万念俱灰,那一刻就像看见巨石滚落的西西弗斯,他明白赶路的过程胜过目的,不必去看那无字的白纸,向着高处挣扎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这就是意义。
史铁生善写四季。他在《我与地坛》里描述:“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他的作品里,人们在夏天燃起欲望,秋天萧索丧气,冬天抱团取暖,春天暗暗渴望,四季轮回是个圆。
学者黎荔在《从现代文学看中国小说结构的“圆相”基因—兼论中国文学传统基因的现代演化与创变》中认为,中国古典小说中大多运行着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结构框架,其具体表现为前有铺垫,后有照应,首尾连贯,结构完整,最终呈现出回归性的大团圆结局。“通过浑然圆整的叙事结构,将悲剧代代延伸、无法突围的命运感表现得荡气回肠,同时,也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回环往复的层次美,一种内在韵律的均衡感。”比如《红楼梦》,第一回开辟鸿蒙,佛道同临青埂峰传授玄机;最后一回,顽石历劫人间完毕,一切如初。《命若琴弦》首尾呼应,看似停在原点,但灵魂参悟的挣扎却悄然留在野羊坳,营造出世事如常的永恒、宿命已知的圆融,它的“圆相”结构是大道至简的,一切落脚到命运上。
因此,《命若琴弦》情节的简洁得益于它对西方经典寓言的虚构演绎,对中国古典文学的从容化用。
二、人物:身体书写的代号
人的存在,首先是身体的存在,身体是人感受世界和认识自我的起点和媒介。二十一岁那年突然双腿瘫痪的史铁生意识到人类无法避免的残缺和遗憾,他的作品里多次出现残疾人,比如《我与地坛》里有智力障碍的小姑娘,《来到人间》里患有侏儒症的小孩儿。
《命若琴弦》的身体书写是显化的。首先,人物外貌描写极其俭省,老瞎子“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瘦骨嶙峋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像一座雕塑,浑身斑驳着沧桑的质感;小瞎子“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轻巧灵活,二人都与黄褐色的山野融为一体。对于流浪的盲人来说,长相、穿着这些是顾及不到的,作者以造型、姿态描写作为替代,实属巧妙。其次,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以大片色调为主,除了凸显空间的广阔荒凉之外,也暗示盲人世界色彩贫乏,纷繁世间只是他们行走的背景板。
与受限的视觉相反,主人公的听觉异常发达,既能听别人家墙角,也能感知万事万物。“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处处起了炊烟”,他们根据自身的听闻勾画着周边的世界,猜测着无穷的未知。
小说对人物的动作描写没有赘述。“走”“跑”
“弹”“吹”等词运用频率较高,但每次都能和其他词语组合,避免重复。作为盲人,主人公的动作和常人无异。以小瞎子吹火为例,“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哧呼哧大喘气,嘴里一边骂”,这一连串动作让小瞎子的性格活灵活现,展现了他早已适应了失明的生活,既增添了小说的真实性,也使行文变得简洁顺畅。
最后,在枯燥的行走途中,活跃的思想是最好的调味剂。小说中插入许多心理描写,尤其是老瞎子大段的心理独白,不过他的独白只围绕“琴弦”延伸深入,并不纷乱,而且这种独白叙事直接切题,简化了小说的文体结构,也渲染了主人公孤独、寂寞的精神处境。
《命若琴弦》通过削弱视觉,放大听觉和心理等身体书写尽可能接近盲人状态,使读者跟随他们的感官感受着一切。这样一来,读者可以更好地体味念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以及人与命运的抗争。
小说主人公没有真名,只冠以“小瞎子”“老瞎子”,在生活语境里,这样的称呼有一定的歧视性,在小说语境里,它是一个代号,代表着人类的某种缺陷或残疾;它是一种象征,他们遭遇的失恋、失意、失语、失神,是所有人追寻路上的缩影,是符号化的人类困境。老瞎子年届七十,饱经沧桑,看淡生死仍有执念;小瞎子才十七,正是青春骚动之时,对所有事都好奇,终于吃了爱情的苦。小瞎子是年轻时的老瞎子,一个情窦初开,一个洞若观火。老瞎子是小瞎子的未来,“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预示着小瞎子暮年时也会向徒弟这样言说,师父、老瞎子、小瞎子他们是重叠的。“兰秀儿”的形象也具有典型性,名字朴实秀气,她身上兼具憨痴(瞎骗人)和妩媚(尖声细气),她拿小瞎子当正常人看,甚至对他的见多识广有点崇拜,但这样的女子终究是过客,嫁到他乡助推小瞎子成长。
《命若琴弦》极具特色的身体书写和人称代号化使得三个人物形象简约且具有代表性,契合极简主义小说的特征。
三、语言:充满烟火气的歌谣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篇首横跨过去、现在、未来,给人时空交错的无垠感,这个长句结构复杂,语言华丽;而《命若琴弦》开头同样构建了广阔的时空,语言简洁。
小说中的描述性语句充满诗意和哲理,好似一首古老的信天游。荒凉的土地上孕育着顽强的生命,三弦琴驱散人们劳作的疲惫,抚慰着内心的孤寂。在民风淳朴的山村里,人人都夸老瞎子弹琴讲究,飘飘洒洒的;也原谅小瞎子心猿意马,手底乱弹。他们生活艰苦,目标简单,夏夜听书是山里人为数不多的乐趣,老瞎子一心弹琴求药,小瞎子摸鱼谈恋爱。比起命运的艰险,山间所有的生物都可爱可亲,山鸡成双结对,狐狸不狡猾,蛇很胆小,鸡爱打盹儿,猪经常说梦话,一切都笼罩着单纯朴素的浪漫。
小说中的对话则以短句为主,语言家常且幽默。以小瞎子与老瞎子之间的谈话为例: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得多。”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我经过那号事。”
“什么事?”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
“我没问你这个!”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还有呢?”
“没了。真没了!”
这段话中揭示了二人情同父子的相处模式,对话之后的心理活动显示出他们都很在乎对方,小瞎子老实禀性下的叛逆和老瞎子严厉质问里的宽容一览无余,看似多余的话语翻来覆去地重复,揣着明白装糊涂,达到了贫嘴的喜剧效果。人物对话的张力营造出幽默、真实的烟火气,缓解了他们日复一日苦行僧似的行走生活,与荒凉贫瘠的环境形成对比,体现出“人生苦旅,苦中作乐”的内涵。
而小瞎子与兰秀儿的聊天儿,张力在于朦胧暧昧的情感。
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吗?”
“你知道?”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谁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两个人就“曲折的油狼”展开讨论,转到“接吻”,然后互相捉虱子,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发问的目的不是让人语塞认输,而是摆放聊天儿的台阶和梯子;重要的不是谁有理,而是两颗心慢慢靠近的过程。这种美好淳朴、两小无猜的恋爱氛围,与后面的感伤结局形成反差。
小说语言将抒情与叙事、悲剧与喜感巧妙地统一起来,读起来生动自然。
四、隐喻:药方和琴弦
隐喻是各语境因素形成平行对应关系的一种重要手段。在小说作品中,有些语境背后的平行对应关系比较晦涩,通过隐喻手段才能达成。
鲁迅《药》中的药,表面指给华小栓治病的人血馒头,实际意指作者一直呼唤的治疗中国封建社会的精神良方,一味药将底层民众的愚昧、看客的麻木、专制统治者的暴虐与革命者的悲哀展现得淋漓尽致。《命若琴弦》里药方是主人公的行动动机,它串联起他们的行走目的,组成人物间的对话内容。药方是他们的生存欲望,是他们死水生活的微澜,困顿人生的救赎,是被抛弃到这世界上的慰藉,老瞎子的解药是看见光明,对于小瞎子而言是收获爱情。形象的俗世生活和抽象的哲学、功利目的与生命追问也都攒在一纸药方上,结果药方无字,命运无解,他们重回到了老路上。“药方”对应“无字”,波浪线般促成了小说的前后平衡。
琴弦这个隐喻则达到了内外平衡。两个说书人,整日弹琴说别人的故事,自己也成了曲中人,渐渐成为山里人口中的传说。弹琴是他们的职业,也是他们的命运,“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他们弹的不仅仅是三弦琴,而是自己的人生,那些宏大悲情、如泣如诉、你方唱罢我登台的词曲,是他们生活的注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命若琴弦》是史铁生对生命和写作的一个注解。作家是史铁生的职业,也是他的宿命,是他的罪孽和福祉。
在文艺繁荣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极简主义写作风格著称的作家们,如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雷蒙德·卡佛等,都在国内产生过讨论热潮。《命若琴弦》无论是结构、人物还是语言,都在全面限制表达,有意删减,力图用简约的文字传达出深广的意蕴。然而,在小说后半截儿有八百字左右的单视角心理描写,呈现出老瞎子得知药方无字后心境的转变。在这里,史铁生暂时放弃了克制的虚构叙事,回到了他最擅长的哲学思考上,真情流露,滔滔不绝,不断点题。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命若琴弦》的极简主义叙事是作者刻意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