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形象鲜活立,叙述艺术巧思量

作者: 马雅岚

《我的叔叔于勒》出自法国著名作家莫泊桑之手,是一篇脍炙人口的经典短篇小说,历来是中学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虽然篇幅短小,却有着丰富的内涵。莫泊桑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个在文学世界中独一无二的,既贴近现实又富有艺术魅力的角色,从而丰富了世界文学的人物库藏。此外,该小说还运用了嵌套叙述艺术,借助多个视角的相互穿插,从而展现多重叙事角度。本文将主要从人物形象塑造与叙述艺术这两个角度展开深入探讨,以拓宽解读思路,为一线教师提供可参考的解读方向与方法指导。

一、典型的人物形象

莫泊桑在短篇小说创作领域内展现出非凡的才能,他尤为擅长在精心构建的故事环境中,通过巧妙地融合动作描绘、神态捕捉以及对话描写等多样手法,塑造出意蕴深刻的典型人物形象。他虽未直接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却凭借着入木三分的细腻笔触,深刻触动读者心灵,达到了无须言传而意已至的艺术境界。

首先聚焦于菲利普这一角色,在“遇于勒”的情节展开中,菲利普发现卖牡蛎的水手时,他颇为不安且面容也异常苍白。归来后,他低声向克拉丽丝说着什么。随后,向船长探询这位水手身份,并确认其即为于勒时,父亲“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滞”“神色张皇”……这一系列精细入微的笔触,生动描绘了菲利普爱慕虚荣、行事谨慎、顺从怯懦的性格特征。然而,莫泊桑亦揭示了菲利普性格的另一面—对亲情的深切渴望。文中有一处细节描述道:“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那一部分。”由此引发思考:倘若菲利普对兄弟情谊漠不关心,他又怎会借钱给于勒?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位“强悍的夫人”存在。

克拉丽丝作为作品中的重要人物,其形象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展现了一位势利虚荣、刻薄冷酷的妇人形象。尤其在“遇于勒”的情节中,克拉丽丝的人物特征尤为凸显。当得知卖牡蛎的水手疑似于勒时,她的初步反应显得“莫名其妙”,随即“也怕起来了”,在确认水手身份后,为防其他人也发现于勒,她“马上”“赶紧”催促女儿和女婿离开。她“突然暴怒起来”,抱怨了一番后,吩咐若瑟夫去结清牡蛎的费用。随后,她显得颇为“诧异”,并且“直望着”若瑟夫,对若瑟夫给于勒小费的行为表示责备。这些笔墨勾勒出克拉丽丝由疑惑转为惊恐的心理变化,其程度相较于菲利普更为剧烈,反应更为迅捷,且更添一份刻薄、冷酷与决绝。与菲利普相比,她的内心世界更为复杂,其中还交织着对贫困的于勒的责备与愤慨。

虽然“我”的叔叔“于勒”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莫泊桑对于勒这一角色的描绘却相对简约,用墨虽浅仍附之以神采。解读于勒的人物形象,我们可以从三个关键场景进行深入探讨。首先,当“衣衫褴褛的年老水手”为顾客“一下撬开”牡蛎时,这一描述大致为读者勾勒出了对于勒的整体印象,且塑造了于勒手法技术熟练的形象。其次,“又老又脏,满脸皱纹”是小若瑟夫视角下的于勒叔叔,这让一个历经岁月风霜、饱受生活磨难的老人形象在读者眼前栩栩如生的浮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于勒的“眼光始终不离开他手里干的活儿”,即便生活再艰辛,于勒依然勤勉不懈,对待自己赖以生存的劳作一丝不苟。这一细节刻画了一个在逆境中仍自强不息、奋力生存的人物形象。最后是一场近乎慢镜头的场景,小若瑟夫先是“看了看他的手”,映入眼帘的手“满是皱纹”,随后,他“又看了看”他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难以抑制地被于勒的脸庞吸引,那双布满皱纹的手,那张苍老且贫困的脸庞,触动了小若瑟夫内心的柔软之处,对叔叔的深切同情油然而生。

虚构的真正目的,在于能够更好地表现出生活的真相。文中诸多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掷地有声的文字皆可探究这些“生活的真相”。例如,父亲每日勤勉工作,却“挣的钱不多”,母亲亦“感到非常痛苦”。这些描述映射出底层小人物在资本主义社会宏观背景下艰难求生的现实境遇。菲利普夫妇对于勒发财归来的殷切期盼,及其后来对于勒落魄境况的嫌恶态度,皆源于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这恰恰反映了当时普通民众最为质朴的生活愿望。莫泊桑运用“以小见大”的手法,将菲利普一家设定为映射当时整个社会的一面镜子,透射了当时广大底层市民的生活实态,赋予了小说深远的社会意义。

二、嵌套的叙述艺术

叙述是小说中最关键的东西,《我的叔叔于勒》的一个最大特色在于嵌套的叙述艺术。叙述学领域引入了图形学中的嵌合概念,并将这一概念应用于探讨叙述模式的分层问题,以此深化对叙述结构的理解与分析。批评家热奈特曾在《叙事话语》中对叙事层次作出定义:“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当各叙述层次间自然流畅且具备高度的相似性时,即可称之为“嵌套”叙述。同样,小说的本质特征是叙述、虚构,要从叙述、虚构的角度去读小说。由此,外层故事层对应未经删减的原文,即叙述层面;而内层故事层,则对应于当前统编教材中所选录的部分,即虚构层面。本文将从内层至外层的顺序,对《我的叔叔于勒》中的叙述艺术进行解剖,以发掘该作品的独特文学价值。

(一)内层:平衡与失衡的交织

精巧的情节设计是成就精彩故事并进而铸就经典作品的关键。将故事情节串联起来进行解读,可以发现,《我的叔叔于勒》的内层故事层具备平衡与失衡相互交织、交替变换的复杂脉络特征。

小说的情节构造张弛有度、扣人心弦:菲利普一家本就生活拮据,于勒的挥霍无度更是令其雪上加霜。后来,于勒被送往美洲,却意外来信声称自己已发家致富。这一转折使得菲利普一家对于勒的归来充满了热切期盼,甚至二姐也因此觅得良缘。然而,剧情再度反转,在一次前往哲尔赛岛的旅途中,全家人意外遭遇了贫困潦倒的于勒。最终,为了避免再次与于勒相遇,全家人决定改乘另一艘船返回。整个故事情节紧密相连,环环相扣。于勒的贫困境遇虽在意料之外,但结尾处全家选择避开于勒却完全符合情节发展的内在逻辑。

接下来,我们深入剖析故事情节的逐步推进机制。课文开篇,以平实的笔触,成功地讲述了菲利普一家的生活状态—拮据与艰辛,深陷窘困的菲利普夫妇对于财富的渴望越强烈,遇到于勒时的绝望情绪就越深重,躲避于勒的心情也更为迫切,故事情节宛如一辆过山车,将人物的情感从一种极端推向另一种极端,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张力。在叙述节奏把控上,前文所积蓄的情感与张力在“遇于勒”的情节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达到了故事高潮。随后,在若瑟夫给予于勒小费的情节片段中,故事的节奏却突然发生了转变,变得缓慢而温情,这一幕充满了亲情与人性的温暖光辉,令人动容。然而,文章是骤然收尾的,莫泊桑以简洁明了的方式叙述了“躲于勒”的情节,这种果断的执笔方式却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与深刻的回味余地,这一结尾虽然在形式上显得突兀,但在情感与逻辑上却显得自然而合理。

菲利普一家尽管物质条件颇为拮据,但至少未承受额外的经济重负,这一点从课文首段所提及的“刚刚够生活”等细节中可见一斑。然而,于勒是打破平衡的第一人,他的挥霍无度以及对菲利普家财的侵占行为,使得菲利普一家的生活陷入了失衡的境地。为了重新寻求生活的新平衡,菲利普夫妇作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将于勒送往美洲,以期能够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和生活环境。不久之后,于勒来信告知他已赚取了一笔财富,并在信中表达了他愿意补偿菲利普夫妇之前所遭受的损失。这封来信,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再次在菲利普一家的生活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这封信不仅为二女儿带来了婚约的契机,更促使全家决定外出游玩。随着时间的推移,菲利普一家的生活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他们的生活正在迎来一个新的转折点。然而,一切美梦戛然而止。在游船上,他们意外地遇到了已经沦为卖牡蛎水手的于勒。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菲利普夫妇陷入了剧烈的惊愕之中。他们不仅对于勒的落魄境遇深感失望,更担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再次将他们刚刚有所起色的生活推向挫败的深渊。这一情节构成了小说发展的高潮部分。克拉丽丝深知于勒的处境会给家庭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因此,为了避免生活再次陷入失衡的泥潭,她经过深思熟虑,毅然决定避开于勒。小说的情节就在这逐层上升、递进且不断交替的平衡与失衡中逐步推进,每一次的平衡与失衡都带有更深层次的内涵和意义。在文本的平衡之处,跃现的是菲利普一家的贫困艰辛;而在失衡之处,道尽了人心冷暖与世态炎凉。正是这种平衡与失衡的交织,小说文本内部产生了丰富的“褶皱”,进而赋予了小说内涵更为丰富的层次与深刻的意蕴,同时也为文本的解读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二)外层:多重“我”的交互

教材对《我的叔叔于勒》原文进行了部分删改,在一定程度上简化了故事情节,帮助学生能够更容易地理解故事的主要内容。然而,这种删改也导致了一些关键信息的缺失,如原文开头和结尾所蕴含的情感色彩和深刻寓意。原文开头以一个白胡子穷老头儿向“我”和同伴乞讨的场景为引子,“我”的同伴若瑟夫慷慨给予他五法郎银币的行为,此举令“我”感到十分惊讶。于是,若瑟夫开始向“我”阐述这一行为背后的缘由,从而引出了他对一段过往经历的深刻回忆。原文结尾是回忆结束后,成年若瑟夫的思绪重新回到了当前情境,并针对给予流浪汉钱币的行为,向朋友作出补充。从整体结构来看,这里的“我”显得相对直接清晰,角色定位是若瑟夫的朋友。

若瑟夫的回忆是小说的核心,叙述者也由朋友身份的“我”转变为童年若瑟夫“我”。“我”详细回忆了家人对于勒的态度,以及在船上偶遇贫困潦倒的于勒后,家人选择躲避他的那段过往经历。显然,这部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叙事视角,是成年“我”正在回顾讲述童年“我”的所思所见。在这个过程中,成年若瑟夫能够基于记忆回溯幼时的经历,但完全客观复刻幼时的想法或态度是困难的,他的回忆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当前认知、情感以及后续经历的影响。因此,若瑟夫能否完全客观复刻幼时的想法或态度,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也是解读该作品时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

童年若瑟夫“我”的视角导致整个故事形成了多重的“看”与“被看”的关系。《我的叔叔于勒》经过删节后,虽然依然从童年“我”的视角出发,并同样构建了多重的“看”与“被看”的关系,但与原文相比,其深度和广度仍略显不足。在原文中,成年后的“我”对过往经历进行了回顾,从而构建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所独有的双重视角,即回顾的“我”与经历事件的“我”并存。前文所探讨的艺术效果,均需在成年若瑟夫的视角介入下方能得以实现。这种双重视角的运用,不仅增强了文本的层次感,还赋予了其更为立体的特质,为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挖掘与品味空间。在叙述进程中,两个“我”存在重合和分离的现象。重合之处,源于当前叙述的“我”需回溯过往经历,唯有借由过去“我”的视角,方能较为客观地复原当时的所见所闻。而分离之处,则是因为当下的“我”在回忆的流淌过程中,个人的情感与态度,如同情于勒的情绪,难免会不自觉地掺杂其中,导致此时两个“我”呈现出一种分离的状态。对于重合的部分而言,其界限显得相对模糊,且无须进行刻意的区分。因此,我们应当将关注的焦点转向能深入探究人物内心世界的部分,即现在“我”与过去“我”的分离部分,也就是“叙述自我”。

与经过删减的课文相比,《我的叔叔于勒》原文运用了更为复杂的嵌套叙述技巧,情节设计曲折多变,叙述视角多重,使得其结构层次显得更为丰富多样,所表达的意蕴也更为深远广博。这些巧妙的手法共同凸显出作者对人生、人性以及金钱与亲情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思考与洞察,为读者带来了深刻且富有启发性的阅读体验。文本解读作为语文阅读教学的基础环节,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教学活动开展之前,教师应进行“裸读”,即将教学参考、教学资料乃至网络上纷繁的教学设计搁置一旁,直接沉浸于文本之中,捕捉那初读时心灵的触动,细细品味作品深邃的思想内涵与精湛的艺术魅力。解读《我的叔叔于勒》,对于把握小说的文体特点及审美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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