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作者: 蔻子结婚以后,我最怕回公婆家。那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像一个伤疤疼痛着我的记忆。
二百多里的路从天明走到天黑。大巴车像豫剧《抬花轿》里的花轿,司机一路上闪转腾挪,颠簸到了县城。县城到镇上没有公交车,只有三轮车。坐嗵嗵响、跑起来屁股后冒黑烟的三轮车回家并不容易,必须等人坐满一车才发车,最好是挤成罐头。任凭天气是好是坏,任凭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车主优哉游哉像闲游的鱼。黑烟滚滚三十多里到了镇上,就到了它的终点。可我们离家还有六七里地,怎么回家?往往是公公从家骑自行车在镇上等着我们,他步行回家,爱人骑车带我回家。我拎着过年买的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坐在自行车后座,前梁上“坐”着过年用的大包小包吃的喝的。
乡间小路,宽窄仅容一辆架子车通过。如果遇上晴天,只有铃铛不会响哪儿都响叮当的二八自行车,爱人拿捏得稳稳当当,哪怕路面上疙疙瘩瘩、坑坑洼洼。他时而弓腰使劲蹬,时而捏闸小心翼翼,时而左拐右拐避免入坑。坐在后座的我呢,一会儿像簸箕上的豆子,扬起来再落下去;一会儿像砸进坑底的石头,咣的一声沉下去,再忽一下冲上来……一路荡起的尘土像黄狗的尾巴,翻滚着跟在自行车后面。
如果碰到阴雨天或下雪天,自行车车轮被泥巴包裹得肥嘟嘟、胖乎乎,完全失去了平常的伶俐,赖在泥里懒得动弹。爱人一路弓腰塌背,使出拔河的劲猛蹬。我总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喘息声。
若是遭遇大雨大雪,步行回家是最好的选择,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在这时远不如两条腿好使。
或两腿泥泞,或身披雪花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大门口是忙不迭迎上来的婆婆。她的笑脸像春天盛开的花朵,明亮,闪亮,喜气洋洋。她紧紧拉住我的手,从大门口到堂屋,坐定,才不舍地松开。婆婆的手温和,我冰凉的手在她的手里像小鸟归巢;婆婆的手粗大,像庄稼一样茂盛,我从中感受到无比的安心;婆婆的手有力,像披荆斩棘的武器,传递给我一种力量。看到婆婆,我相信这个地图上也许找不到的小村落,这个有公婆、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的老家,不仅是爱人的灵魂栖息地,也是我的精神家园。
晚饭后,亲戚们常来串门。他们错落又挨挨挤挤地坐在堂屋,男人双手塞在粗布棉袄的袖筒里,女人头上包着崭新的红色褐色方格的方头巾,小椅子、小板凳歪歪扭扭或吱吱呀呀,有的干脆靠着大衣柜蹲着,咋样都不影响他们嗓门儿洪亮地闲聊。“今年天旱庄稼歉收,不敢卖粮食,这个年过得不漂亮”“闺女春天出嫁,彩礼、新衣裳、点心、摆酒席样样都不少,不然闺女进了婆家没有地位”……
冷得不停跺脚的我,听着这样的柴米油盐、劳作忙碌、家长里短、迎来送往,往往感到忧心忡忡。庆幸爱人通过读书跳出了这仿佛望不到边的艰难,忧心像公婆一样身体尚可、肩上有负担的乡里乡亲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吗?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像讨论秋天柿树上结的柿子,枣树上结的枣子,大或小,多或少,丑或俊,是老天给的,我只管接受就是……
有了儿子,我就极少回家—真的怕了老家。
去年儿子高中毕业,婆婆念叨得厉害:“我的大孙子出息了,回家叫我看看!”
“回家的路好走吗?”回忆扑面而来,我心有余悸。
“放一百个心吧!”爱人神秘地一笑。
高速公路像一条飘扬的绸带,顺畅地向前延伸。路两旁的绿树像两条圆滚滚的裘皮领子,随风柔和地起伏。
什么时候,县城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镇上和家之间的羊肠小路变成了两车道的柏油路?村北头的小桥,我每次经过都战战兢兢,就怕仅有两块石板支撑的桥塌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褐色河水里,它居然变成了敦实、平坦、宽阔的带雕花护栏的水泥桥,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我惊讶连连,忍不住叫出了声!
我的眼睛又不够用了。村子里、每家每户门前几辈子的土路,竟然变成了柏油路;参差交错灰头土脸的瓦房变成了一排一排整齐的亮堂的平房,竟然还有很多幢两层楼房;家门前的粪坑与烂树叶柴火堆,变成了月季花、夹竹桃在风里摇曳;印象中低矮的小木门变成了朱红油漆的大铁门,院子里竟然也是水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