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国风》中婚恋诗的情感类型

作者: 刘欣

《诗经》的精华在《国风》,《国风》中又以婚恋诗最为精彩。朱熹《诗集传》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可以看出,《诗经》不仅能够率真地表达思想感情,还能够真实地反映古代人民的社会生活,在“真”的统率下,达到了思想深度和艺术美感的统一。《诗经·国风》共一百六十篇,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篇章都是婚恋诗。婚恋诗,顾名思义就是以婚姻、恋爱为主题的诗篇,爱情是文学里亘古不变的主题。这些诗歌或表追求、言思慕、叙幽情、寄怀念,或描述爱情、婚姻的悲剧,所表达之感情极其真挚,艺术手法之多样,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情诗的开端,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本文从三个层面分析《诗经·国风》中婚恋诗所蕴含的情感,分别是对恋人的喜爱之情、对远行人的相思之情以及对负心汉的怨怼之情。

一、喜爱之情

周代是一个民风相对淳朴、开放的年代,特别是西周初期,儒家思想和封建礼教还未成型,依然保留着一些原始社会的婚恋遗风,宽松的社会环境为青年男女间的自由恋爱创造了条件。这在古代典籍中可以找到一些证据,如《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世人认为,农历三月份是万物萌发之际,男女的相处也符合天地规律。因此仲春时节,掌管民间婚配的官员会颁布诏令,要求民间适龄男女外出游玩约会。在这样恋爱自由、婚恋自主的时代背景下,青年男女较少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能够大胆地表达内心真挚的情感,自由地追求纯真的爱情。

例如,《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宋代朱熹《诗集传》点评:“其女问于士曰:‘盍往观乎?’士曰:‘吾既往矣。’女复要之曰:‘且往观乎?’盖洧水之外,其地信宽大而可乐也。于是,士女相与戏谑,且以芍药为赠,而结恩情之厚也。”三月三上巳节,少男少女们会到郊外踏青,这不仅是周王朝婚制的规定,也是郑国重要的民俗活动。他们相会于溱水和洧水两旁,游春嬉戏。两岸之间皆有可乐,因此少女说何不去看看,少年说已经去看过了,少女再次相邀,说再去一趟又何妨?少女大胆活泼,敢于直接相邀意中人,即使对方说看过了,也依旧不气馁,而是再次邀请。于是二人相互戏谑,秉蕑赠花,互诉衷情,尽情享受着青春的欢乐,使得整首诗歌都洋溢着轻快之感,也从字里行间流露出纯真无邪、大胆真挚的感情。这是游玩之歌,更是青春之歌。

又如,《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诗歌描写了一对恋人约会见面时的场景。二人相约在城角见面,男孩到了却并没有看见女孩。在男孩心急如焚挠着头走来走去的时候,女孩又跳出来送给男孩一把红彤管。原来女孩不是没来,而是故意躲起来看男孩着急的样子呢。这是热恋期的乐趣,寥寥几句就刻画出俏皮少女活泼娇憨之态。紧接着下一章男孩又对红彤管进行赞美,说它确实美丽又稀奇。红彤管有什么稀奇的呢?野外或许遍地都是。但男孩就是觉得手里的是最好的,因为这是心上人思念与爱慕情感的物化,他喜爱的不仅仅是这美丽的红彤管,更是恋人对自己的这份心意。正如诗人陆凯在《赠范晔》中所写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哪里没有春天呢?我只是想把我这里的春天跟你一起分享。整首诗写得情意缠绵,刻画人物心理细腻入微,将男孩对恋人的喜爱描摹得真挚自然。

另外,如《召南·野有死麕》《郑风·褰裳》《郑风·狡童》等篇章,其中的女主人公或内敛含蓄,羞涩地劝诫男子不要发出太大动静;或爽朗泼辣,敢于直白地吐露心声,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在恋情中的自信以及对恋人的真挚情感。

二、相思之情

在《诗经》婚恋诗中,表达男女相思之情的篇章不在少数,既有描写男子对伊人爱慕之情的,也有表达女子相思之苦的。叶燮《原诗》云:“如三百篇中,里巷歌谣、思妇劳人之吟咏居其半。”这是因为《诗经》时代,兵役、劳役等各种因素常使男子不得不离家远行,并且一走就积年累月不能回家,他们的妻子独守空房盼征人归乡,其相思之苦自然溢于言表。古代,特别是先秦时期,交通不便又难通书信,相隔两地的人想要见一面更是困难重重。对于留守在家中等待的妻子,言语诉说成为抒发情感的必要途径之一,从而产生了一批思妇诗。征人和思妇是征役诗的一体两面,思妇有时候是诗歌中被士卒思念的客体对象,在某些篇章中,也作为诗歌的叙述主体,表达相思之情。

例如,《卫风·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俗语有言:“女为悦己者容。”这首诗歌通过日常生活的呈现,以妇女的角度写她因思念而“首如飞蓬”,无心打理自己的妆容,从而来表达对远方征人的刻骨相思,虽不直言思念而其情自现。特别是“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二句,后来成为中国古代情诗典型的表达方式。全诗采用赋法,边叙事,边抒情。紧扣一个“思”字,思妇先由夸赞丈夫的英武风姿、豪杰气概,转而引起对丈夫的思念,又由思念丈夫而无心梳妆,到因为思念而头痛,进而再由头痛到因思念而患了心病,从而呈现出一种抑扬顿挫的跌宕之势。描述步步细致,感情层层加深,情节层层推展。

又如,《邶风·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这首诗同《卫风·伯兮》一样,亦所录有室家忧思之苦。诗歌以雉鸟的鸣叫触动思妇的心绪,而且只举雄雉,不言雌雄双飞,正是暗示夫妻分隔,而后引出丈夫出征时关河阻隔、路途遥远,思妇承受着相思带来的情苦心劳和对现实的无奈,久思不得见、深痛不得解的悠悠之念挥之不去,难以排解。思妇的情感既哀且伤,读来令人愁肠百结。

除了直写相思之苦,也有相当一部分诗歌表达了对相聚的渴盼。由于路途遥远,相见不易,他们盼望重逢的愿望在失望甚至绝望的现实反衬之下更为强烈,有着明知不可得而盼之的悲伤。

例如,《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诗歌的首章写女子孤苦无依,沿河伐薪,由此可以推测她的丈夫不在身边。下一章却出现了转折,在漫长岁月中等待的女子这时“既见君子”,心中涌现出无限欣慰与欢喜,又接着发出“不我遐弃”的叮嘱。第三章开头两句以踌躇难决的丈夫口吻,宣告他还要离家远行。诗中的见面情景是女子想象出来的,是女子对远役丈夫的思念促使她虚构了一个与丈夫相见的愉快场面。然而,想象中的会面有多甜蜜,现实中的形单影只就有多痛苦。两相对比,女子对丈夫久别的思念之情就异常强烈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另外,《召南·草虫》《小雅·出车》等许多篇章中都有“既见君子”的这类表达方式,有人解释为夫妻相见之后的喜悦。朱熹《诗集传》对此表述为:“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如此。”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评《召南·草虫》:“始因秋虫以寄恨,继历春景而忧思。既未能见,则更设为既见情形,以自慰其幽思无已之心。此善言情作也,然皆虚想,非真实觏。”这种想见而未见,依托想象抒发情感的方式,让读者能够深刻体会他们情感的强烈,更使得思妇的相思之苦跃然纸上。

三、怨怼之情

婚姻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特别是对于古代女性而言,一生的幸福,几乎完全取决于婚姻美满与否。吕思勉先生在《中国通史》里提到:“因女子在产育上,所负的责任较男子为多。因而其斗争的力量,较男子为弱。不论在人类凭恃武力相斗争,还是凭恃财力相斗争的时代,女子均渐沦为被保护的地位,失其独立而附属于男子。”在古代,男子通过婚姻组建自己的家庭,而女子则是离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融入夫家。“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邶风·泉水》)对古代女子而言,她们没有亲人朋友可依靠,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只有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压迫,这些都使得她们在婚姻中属于依附的一方,逐渐成为弱势群体,这样不平等的地位就导致了一部分女性惨遭抛弃的不幸命运。而一旦女子被抛弃,她们通常就会处于一个茫然孤苦、无依无靠的状态。正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这类题材之所以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长盛不衰,大约也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缺乏对女性权利的保障所造成的。即使她们没有过错,并且有着吃苦耐劳、坚贞多情等美好品质,也无力扭转被抛弃的命运。

例如,《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是一首广为人知的弃妇诗,诗歌按照事件发展的顺序,通过女主人公的自述,诉说她的婚恋悲剧。前二章先回忆了过去生活的甜蜜,氓笑嘻嘻地来到她家说亲,二人约定秋天成婚,此后便一直期盼着他来迎娶。诗歌描写了他们从相识到约婚,从望嫁到结婚的过程,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对这段婚姻充满着期待和幻想。第三章运用比兴手法,“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在树上时绿油油的惹人喜爱,干枯变黄的时候凋零在泥土里无人在意,桑叶的这种变化隐喻着女子容颜的变化,年轻时容光焕发,年岁渐长美貌也随之衰减。紧接着叙述女主人公嫁到夫家以后如何忍受贫困、勤俭持家、日夜操劳,好不容易日子好过起来了,丈夫却无德负心,态度一天比一天粗暴,并且因为自己年老色衰而抛弃自己。兄弟们不知道女主人公内心的苦涩,不仅不同情她,反而嘲笑她。最后一章写女主人公对负心汉的怨愤与决绝,充分反映了中国古代平民妇女在婚后被随意抛弃的悲苦命运。全诗以弃妇的口吻,在叙事与议论中融入了悔与恨的情感,语重心长,直抒胸臆,具有抒情的感人力量。特别是用“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来总结她错误的爱情、不幸的婚姻,追悔当年不应该陷入情网,是整首诗的画龙点睛之笔,读起来令人唏嘘不已。

又如,《邶风·谷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此诗描写一个遭受丈夫遗弃的妇女的不幸命运,与《卫风·氓》相比,同样是以弃妇的口吻表达了对喜新厌旧、背信弃义的男子的怨恨。然而,《邶风·谷风》中女主人公的性格却不如《卫风·氓》中的果断坚决。《邶风·谷风》中的女主人公大约是一位平民的妻子,对爱情专情痴心,希望丈夫能够遵守诺言,同自己白头偕老。知道丈夫变心以后,她还曲意规劝,甚至在被赶出家门时,还在异想天开地希望丈夫能送她一程。当然,这些都只是女主人公的一厢情愿而已。女主人公勤劳善良,持家有方。“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由于她的勤劳贤惠、辛劳操持,使贫苦的家境渐渐地好转起来。但丈夫只当她是抵御贫困的糟糠之妻。正是这种生活状况的改善,丈夫有了抛弃她的条件。生活好转之后,他就把女主人公比作毒虫,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赶出家门,另结新欢。新人进门和旧人离家,对于一位用情专一,为美好生活努力奋斗,奉献了一切的女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残忍和令人绝望的了。所以女主人公发出“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悲叹。比起她不幸的苦难遭遇来,连苦菜也是甜的了。《邶风·谷风》同样也是兼有抒情成分的叙事诗,但其叙事的顺序没有那么清楚,情节跳跃性很大。其实这种叙事顺序的特点,完全是按照女主人公思想的发展变化安排的,诗歌一唱三叹、反复吟咏,有助于表现弃妇的烦乱心绪和一片痴心,也十分符合人物的优柔寡断、欲留不可、欲去不忍的复杂心态。女子在回忆往事和诉说情怀时虽然语气平和,但在叙述中依然能看出女子对丈夫负心行为的怨怼,让人不禁为其凄苦的命运而叹惋。

本文通过对《诗经·国风》婚恋诗的分析和解读,梳理出其中所蕴含的三种情感类型。这些诗歌中所表达的感情是真挚的、纯洁的,不仅展现了古代男女婚恋的悲欢离合,也为我们了解那个时代提供了有力的支撑,折射出先秦时期真实的社会风貌及婚恋制度,具有重大的美学价值和文学研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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