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边纪略》中的渤海陈迹与边徼情怀
作者: 毕雪怡杨宾因父母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地区而从江南远赴东北省亲,并将路途及边疆地区的见闻均收录在其著作《柳边纪略》当中。宁古塔地区地处古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迹,被杨宾以金、元遗迹记录在书中,其中对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变迁以及所处清代满族人生活的详细记录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柳边纪略》一书也开启了边徼地区研究的写作风气,其背后所蕴含的情怀值得深思。
“渤海在唐营州之东二千里,自国都忽汗州西至长安,史言八千里,而遥遣使如中国,有朝贡、谢恩、祈请、贺正、进奉端午诸名。”(黄维翰《渤海国记下篇朝贡中国》)渤海国是一个倚靠牡丹江流域而建立的政权,同唐朝建立了正式的宗藩关系。受周边地区先进思想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渤海国实力不断变强,在文学方面也多有建树,素有“海东盛国”之称。然而其统治随着契丹的入侵而结束,许多珍贵的文明成果也逐渐消失,仅有部分陈迹存留于后世。
清康熙元年(1662),年仅十三岁的杨宾与因“通海案”流放宁古塔的父亲杨越而分离,直至杨宾四十岁才得以与父亲相见。经历了三个月的省亲后,杨越因病逝世,杨宾为纪念亡父,将自己前往宁古塔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记录在作品《柳边纪略》之中。宁古塔属清朝边疆重镇,地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即渤海国都城之一的旧址,许多文人都被流放至此,他们创作的文学作品中往往包含宁古塔地区的生活百态,杨宾的《柳边纪略》亦是如此。这本书对渤海国的陈旧遗迹多有记载,也因其关联性被收入《渤海国志长编(外九种)》,“其书网罗巨细,足以订史书之谬,而补版图之阙”(《清史列传·杨宾传》),是渤海国及东北边疆的重要研究成果。
一、上京龙泉府的历史变迁
公元755年,渤海国自敦化敖东城迁都上京龙泉府,据《新唐书·渤海传》记载:“以肃慎故地为上京,曰龙泉府,领龙、湖、渤三州。”上京龙泉府曾是渤海国的都城之一,地处现黑龙江省宁安市渤海镇,有部分古迹遗存。都城大致构造情况如下:全城分郭城和宫城两大部分,东西大街五条,南北大街五条,居中的大街自正南门直通宫城,称“朱雀大街”。宫内大殿共五座,俗称“五重殿”,与唐王宫有相似之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无论从城市的规划设计、建筑风格,还是从其出土文物的特征看,都深受唐代文化的影响。
黑龙江流域地区作为少数民族聚居的区域,具有多种民族文化交融的历史源流,《柳边纪略》的记事以黑龙江地区最为详尽,又以宁古塔为最细。宁古塔是上京龙泉府的清代所处,杨宾在创作《柳边纪略》时征引了大量的史志、文集、笔记等著作,对这一地区的历史溯源变迁作出了详细的记述:“宁古塔,周曰肃慎氏,汉曰挹娄,六朝属勿吉,在白山、拂涅二部之间(按《太平寰宇记》及《北史》,勿吉有七种:其一曰粟末部,与高丽接;二曰汩咄部,在粟末北;三曰安车骨部,在汩咄东北;四曰拂涅部,在汩咄东;五曰号室部,在拂涅东;六曰黑水部,在安车骨西北;七曰白山部,在粟末东南。今以古今地势考之,在白山、拂涅之间)。唐初属黑水靺鞨,后属渤海。”
追溯渤海国所在地区的历史在周朝便有记载,《周书》将肃慎与貉族并列,貉族古代居地大约在北燕之东北,据考便是松花江流域。“肃慎古代居地,盖遍今黑龙江及其支流流域;而史言其地不同者,则其通中国有早晚耳。”(吕思勉《中国民族史》)古老的肃慎文明便是渤海国的起源,而后又经历了挹娄、勿吉等影响。到了唐朝,粟末靺鞨部族是渤海国的前身,与高句丽、日本接触较多,后更名渤海国,定都上京龙泉府,开启了二百余年的统治,这便是渤海文明的溯源与形成。
渤海文化起源于唐,迄于金末,而其都城上京龙泉府在历史长流中也经历了许多变革:“宋曰生女真(女真本朱里真之讹,后避契丹兴宗名,改为女直)。金曰鹘里改路。元曰呼里改万户府,属合兰府水达达路……明属奴儿干都司。”(《柳边纪略》)
因契丹的侵占,辽太祖阿保机将渤海国更名“东丹国”,龙泉府更名为“天福城”。而后,辽政权为打压渤海国遗民的反辽行为而南迁东丹国,导致许多渤海的文明成果不复存在。此时,渤海族遗裔艰难又努力生存于辽、金政权的统治下,但受多种因素局限,渤海族没能存留下来,并且在元、明时期逐渐与汉人融合,“考渤海遗族,至元代时多与汉族同化,几不能辨。此犹以渤海人与契丹、高丽、女真等族同列,则绝无而仅见者”(陶宗仪《辍耕录》)。龙泉府地区在元朝称为合兰府水达达路,归辽阳行省。渤海所属地区在明朝前期被元朝残余势力所占据,朝廷在收复后认为单靠卫所有些不足,于是设立了奴儿干都司管辖东北地区。
至清朝,上京龙泉府地区成为人们熟知的宁古塔:“宁古塔之名,不知始于何时。宁古者,汉言六。塔者,汉言个。相传有老者生六子,遂以之名其地。有指为六祖发祥之地者,非(按六祖长曰……近者相距五里,远者二十里,因号其人曰宁古塔贝勒,与以之名地者不同)。”(《柳边纪略》)
“宁古塔”一名源于清太祖努尔哈赤生六子一事,“宁古”意为六,“塔”意为个。宁古塔地区是清朝的边防重镇,同时许多文人流放至此,为这一地区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杨宾之父杨越就是其中之一。从周朝至今,上京龙泉府作为渤海国的标志性地区,历经几千年的时代变迁,其遗迹仍伫立于牡丹江畔,其文史价值之高不言而喻。
二、渤海国陈迹的清代风貌
清学者潘耒曾称赞杨宾“才高识远,留心经世大略”(《柳边纪略序》)。杨宾在省亲途中,每逢名川胜景必下车游览,并同当地老兵退卒攀谈遗闻逸事。在宁古塔侍奉父母之余,他也时常访问渤海国遗迹,对渤海国上京龙泉府进行实地考察。《柳边纪略》一书“凡道里、城郭、屯堡、民情、土俗、方言、河山之险”(张云霞《杨宾与〈柳边纪略〉》)悉记之,详细记载了渤海国遗址地区在清代的风土民情。
(一)地理风貌
《柳边纪略》名称中的“柳边”一词是源于清廷为保护龙兴之地,用柳条插在地区分界处,保护旗人在东北独享地利和资源,禁止内地百姓进入关东打猎、采参和放牧。“自古边塞种榆,故曰榆塞。今辽东皆插柳条为边,高者三四尺,低者一二尺,若中土之竹篱,而掘壕于其外,人呼为柳条边,又曰条子边。”(《柳边纪略》)而柳条边及宁古塔一带,有以文人为贵的风气,无论是流人还是流徒皆尊以上宾。杨宾便以“柳边”作为书名,代指宁古塔地境,更添文学气息。宁古塔城是上京龙泉府故地,杨宾对该城当时的地理概况作出了具体介绍:“宁古塔城,旧在觉罗城北五十二里,康熙五年移于觉罗城西南(去觉罗城八里)。今梅勒章京所居者,新城也。新城建,旧城遂废,人呼之为旧街上。宁古塔四面皆山,虎儿哈河绕其前。木城周二里半,东西南各一门。外为土城,土城本周十里,四面有门,今皆圮,惟临河西南面壁立耳。”(《柳边纪略》)
宁古塔的旧城在明崇祯年间就存在,到宁古塔将军治所迁往宁古塔新城止的三十年间,宁古塔旧城一直是清政府统治黑龙江流域的政治、军事中心。杨宾笔下的宁古塔城被称为“新城”,经历过迁移,与唐代所处的上京龙泉府相比,二者城池的规划十分相似,但城内的建筑设计却有着独特的时代特色,更多受到金国建筑传统遗留的影响。
宁古塔地区自古以来是少数民族活跃的区域,当地百姓都有独属族群的信仰,较少接触宗教文化,直到清代流人到达后才出现寺庙之类的建筑。宁古塔则是柳边管理地区最初修建寺庙的地方,《柳边纪略》对此地的七座寺庙有详细的论述:“宁古塔有七庙,曰关帝庙……曰西庙……曰既济庙,在城西北百步,祀龙王、火神……曰三官庙……曰子孙娘娘庙……曰城隍庙……曰土地庙,在城东里许,河南王姓尼守之,人呼为王姑子。朔望往七庙者,执香而已,烛不易得也。”
当地满族百姓崇尚的多是萨满文化,寺庙的建造表现出汉满文化与百姓的交融。这七座庙宇的修庙者与守庙者均是流人,这也是中原文化对边疆地区产生影响的写照。比如,康熙年间流人张贲曾吟咏宁古塔祭拜关公庙会的盛况:“奔走同羌貊,喧阗汉将祠。殊方咸虎拜,绝塞有龙旗。”(冯尔康《冯尔康文集:清史专题研究》)此外,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此地百姓通常以传统的狩猎捕鱼为生计,因此许多寺庙的祭祀内容如“城隍”“龙王”“火神”与风化密切相关,富有浓郁的地域特色。
(二)人文风貌
因清代俄国对边境地区的威胁举动,东北边疆地区对国家安全越发具有重要意义,清人开始在这片苦寒之地修建道路,运送货物,加之流人的到来使得宁古塔地区的经济与文化面貌焕然一新,人们的生活出现了许多变化,城市开始兴起,一度被称为“龙城盛地”。
《柳边纪略》中对宁古塔地区百姓的集市交易多有记录:“宁古塔人,每年一次往高丽会宁府互市,亦以八月。然命下遣官监视,每年十一月方行(按《实录》:天聪七年二月,始遣备御郎格吴巴海,携宁古塔货物赴朝鲜会宁府贸易。又《会典》:崇德间定例,每年市易,礼部差通事二员,宁古塔骁骑、校笔帖式各一员,前往监视。凡貂皮、水獭、猞猁狲、江獭等皮,不准市易,定限二十日即回。今添差防御一员)。”根据这段记载可知,宁古塔的地理位置虽然十分偏远,却拥有完整的互市规章流程,且交易的货物十分丰富。据《柳边记略》所记陈敬尹言:“满洲富者缉麻为寒衣,捣麻为絮,贫者衣狍鹿皮,不知有布帛。”对比之前的情况,百姓的生活更加富足,更有活力。
《柳边纪略》中对充满少数民族特色的满族节日风俗也有记录:“上元夜,好事者辄扮秧歌。秧歌者,以童子扮三四妇女,又三四人扮参军,各持尺许两圆木,戛击相对舞。而扮一持伞灯卖膏药者前导,傍以锣鼓和之。舞毕乃歌,歌毕更舞,达旦乃已。”秧歌是黑龙江地区的重要风俗,在清代康熙年间由爱好文艺的流人发明,表现着东北地区百姓的淳朴与热情相结合的特点,后又与其他艺术文化结合为现如今的“二人转”。而文中的参军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唐代参军戏的形象,与渤海国时期吸收中原文化有着一定的关联。
除节日风俗外,《柳边纪略》还记载了许多地区的物产:动物类,如橐驼、大马哈鱼、鹰;植物类,如松塔、人参、榛子;事物类,如糠灯、爬犁、东珠;等等。这些资源使得宁古塔有人不牧牛羊,不种五谷,专打野牲,也不设官吏和法律,民风淳朴。这些内容多从事物的用处出发,贴近实际,详细地勾勒出宁古塔地区百姓的社会生活样貌。
三、边徼地纂录的家国情怀
杨宾创作《柳边纪略》的原因在自序中的“五宜书”有着细致说明:其一,为辑录与校注东北地域的文献;其二,为纪念亡父对宁古塔地区作出的贡献;其三,以自己在东北的经历见闻来补充较为匮乏的东北史料;其四,记录自己在东北走访拜会的老兵宿将讲述的可采信之言;其五,记录东北地区丰富的物产和独特的风俗。杨宾之所以会去往宁古塔省亲并创作《柳边纪略》,如原因之二所述是为纪念亡父与其为宁古塔地区作出的贡献。为了见到父母,杨宾奔走于各地说情,时隔二十余年才终于得偿所愿。然而仅侍奉父母几月后其便离开,父亲也在不久后去世,其多年的思亲之情难以抒发。为了寄托自己对父亲的怀念与赞颂父亲对宁古塔地区作出的贡献,杨宾开始收集资料,着手于《柳边纪略》的写作。被收录在书中的《至宁古塔》一诗充分表达了这种情感:“望望吉林峰,白云绕其下。登顿及今朝,亦得依亲舍。父母骤相逢,注视还相讶。别时发覆眉,胡乃成老大。邻舍争慰劳,应接苦不暇。姓氏未及知,空言聊相藉。日暮细挑灯,恍若梦中夜。喜极乃更悲,不觉泪如泻。”
中国古代历代文人都有记录地区风俗的传统。“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也是一个民俗大国。很早就有了采风问俗的政教传统”(钟敬文《〈荆楚岁时记〉研究·序》),如《尚书》《左传》《诗经》《山海经》等古籍中都不同程度地记载了民俗资料。到了魏晋时期,社会上涌现了大批各个领域的专业学者,创作了很多相关著作,不过较为分散。至唐宋时期,方志学的兴起令辑录地方风土风俗成为流行于士人中的一类风气。而对杨宾影响最大的还是明清时期士大夫游徙的想象。这一时期社会更为动荡,生活所迫使得文人墨客不得不迁徙四方以求得平稳生活。与过去的游历山水不同,这类行动往往充斥着浓重的家国情怀,文人将自己的感情注入作品之中,从而使得这些地志作品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杨宾前往常人难以到达的边徼之地,创作了《柳边纪略》,正是受到这些民族传统的影响。而且,由于各种原因被流放至宁古塔的文人们也对这一地区饱含浓重的情感。宁古塔地区聚集了很多的中原文人学士,如钱威所说的“塞外流人,不啻数千”(田子馥《中国东北汉文化史述》),他们自发地传播文化,记录当地风土人情,除杨宾的《柳边纪略》外,另有方拱乾的《宁古塔志》、吴振臣的《宁古塔记略》、张缙彦的《宁古塔山水记》等作品。即便遭受流放之苦,他们却依然在此地教书育人,传播文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具有独特风韵,为这一地区留下了宝贵的史料。
《柳边纪略》是继《松漠纪闻》后又一部比较全面系统地记述黑龙江乃至东北地区的舆地之作,它弥补了许多历史记载的不足,被梁启超誉为“开边徼地理研究风气”的名著,对于研究东北的地理、历史、文化,特别是黑龙江宁古塔地区,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