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饮食文化探析

吴敬梓的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不仅淋漓尽致地再现了明清时期文人饱受科举制度毒害的厄运，更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幅明清时期的风俗画卷。其中描写了多种多样的饮食场景，着意展现封建社会中下层百姓的日常饮食，有文人宴饮、亲友聚会、家庭日常饮食的描写，也有街边小吃、婚宴节庆的刻画，几乎涵盖了明清时期芸芸众生所接触到的食物，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描写饮食最为丰富的作品之一。《儒林外史》通过描写不同阶层、不同场景的饮食活动，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形象，推动了故事情节发展，在真实细腻的家庭日常叙事中深刻揭露了明清时期儒生们被科举制度禁锢的现状。可以说，通过研究《儒林外史》中的饮食活动，我们可以深入感受我国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传统，更深刻体会明清时期的社会风情。

一、《儒林外史》饮食描写的分类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讽刺时事的佳作，必然会涉及不同阶层的各类人物，而要生动地刻画中下层普通人物的群像，衣食住行、交际往来便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同为我国古代小说的典范，它不像《红楼梦》，一道“茄鲞”用十几只鸡，十来种配料做成，如此风雅别致，堪称饮食中的精品；也不同于《金瓶梅》，西门庆一顿日常午餐就是十余个菜，菜果、案鲜，噶饭样样不落，富商人家饮食的穷奢极欲可见一斑。《儒林外史》中更多描绘的是一些中下层的文人、农民所吃的一些普通食物，有酒馆里买板鸭、糟鱼大快朵颐的，也有路边几个大饼就当一顿午饭的，虽然大多都是粗茶淡饭，但作者却描写得细腻生动，让读者能够真实地看到市井百姓的饮食活动，其中所体现的饮食文化也偏向平民化和世俗化。书中描写了众多的饮食活动，笔者将其大致分为文人宴饮、街边小吃、家庭日常饮食、婚宴节庆、亲友相聚五大类，通过描写人物在不同阶层、不同命运、不同观念下多样的境遇，深入剖析《儒林外史》中饮食文化的平民化与世俗化。

（一）文人宴饮

《儒林外史》中描写了多种多样的文人的饮食情节。如在第二十三回中，万雪斋请客：“奉过酒，头一碗上的冬虫夏草，万雪斋请诸位吃着，说道：‘像这样东西也是外方来的，我们扬州城里偏生多。一个雪虾蟆就偏生寻不出来！’”冬虫夏草是一种昆虫类寄生的菌类植物，出产在西南各省，可以入药，也可以做菜，具有补肺益肾、强身延年的功效。而他口中难买的雪虾蟆指的是生长于中国东北长白山林区的一种珍贵的蛙种，因为其独特的生长环境而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是被称为动物人参的名贵的滋补药材。只是一场文人之间的宴会，所用到的食材不仅讲究且极其名贵，可以看出文人家境的优渥。

相比于普通百姓的家常菜，文人之间的宴集必然是更加奢华且丰盛的。不论是万雪斋用珍贵的冬虫夏草宴请宾客，还是景兰江等九人集资办一场热闹的宴会，体现的都是文人对于生活的讲究。

（二）街边小吃

《儒林外史》中饮食的平民化集中体现在多种多样的街边小吃上。辅食，主要指正餐之外的点心、休闲食品等，这些食物的主要功能不在于填饱肚子，而在于打发时间、开胃、保健等。这些街边巷里的小吃丰富了百姓的生活，有一些直到现在也还存在着。在第十四回中，马二先生游西湖：“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西湖边上琳琅满目的各类糕点小吃，正说明在明清时期百姓们的日常生活都较为安稳。而在第二十九回中，杜慎卿请客，推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让人取来点心：“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饺饵其实就是饺子，它和烧卖在现代多作为早餐被大众熟知，鹅油酥、软香糕这类则多是休闲时刻享用的零食，而在古代，这些都可以作为招待客人的点心，可见在古代时人们对“点心”这个概念是比较宽泛的，除了正餐之外的吃食都可以被称为点心。古代大街小巷里小贩的吆喝声中传来的不仅是各类小吃点心，更是明清时期的烟火气息。

（三）家庭日常饮食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描写中下层人们生活的著作，家常饮食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人们的日常餐食主要是由经济实力、生产需要等要素决定的。开篇的王冕，勤勉刻苦，又极有天赋，满腹经纶，一句话便点明了吴王安定民心的要点—以仁义服人。而他招待吴王的却是自己在厨房烙的一斤面饼，炒的一盘韭菜，王冕以粗茶淡饭接待吴王，不但显示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显示了王冕不慕富贵。面饼、韭菜皆为再普通不过的食物，王冕不因吴王的身份而谄媚，所体现的正是他身上真儒生的风采。

（四）婚宴节庆

《儒林外史》中也有多个描写婚宴节庆的场景，其中有大户人家豪华的宴席，也有平常百姓朴素的洞房。中国作为人情社会，人情往来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学者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言：“亲属是自己人，从一个根本上长出来的枝条，原则上是应当痛痒相关，有无互通的。”这是我们自古以来的文化，婚宴节庆正是维系人情的必备场合。

在第十回中，蘧公孙入赘娄府，张灯结彩，大吹大擂，摆了整整六席。奏乐的、唱戏的、跑堂的一应俱全，正餐、酒菜、点心轮番上桌，厅上的客人们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去，好不热闹。而在第二十一回中，牛、卜两家结亲，两家都是平常百姓，便没有大操大办，牛老准备了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来招待卜诚，牛浦又买来几大块肉、两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等准备用作婚宴的菜品，卜信也端来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用作拜堂之用。都没有请旁人，只两家亲人齐聚一堂便完成了婚礼，虽不如蘧公孙入赘娄府场面宏大，但也算齐整，两家也算是正式结成了亲家。

（五）亲友相聚

与日常活动相比较，“筵席”是一种有目的，有主宾之分的社交礼仪活动。在古代，酒楼是文人墨客最爱去的地方，饮酒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风流名士的标志。第十七回中，匡超人寻潘三爷不得，遇着景兰江等人，景兰江便请客，拉匡超人进了酒店，叫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喝着酒，四人便闲聊起来。这里景兰江说起了黄公和赵爷两位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却境遇完全相反的人，最终得出了中进士是为名利，若是有名有利这进士便不中也无妨的结论。这个观点是对当时封建社会一味追求功名仕途的讽刺。明清时期，民间对商人已经渐渐尊敬起来，大家不再认为读书考取功名才是唯一的出路，通过经商或发布诗集作品获得名利是被大家所认可的。

古代除了遍地的酒楼，茶馆也是极为常见的。“茶不仅浸透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而且也滋润了中国文化的成长。”（姚伟钧《茶与中国文化》）茶文化源远流长，在古代更是有着诸多的规矩。第二十二回中，牛浦冒名顶替牛布衣的名号接待董孝廉，特意扫了客堂的地，搬出椅子，煨出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两人落座接过茶后，卜信还因不知礼体只送了一遍茶而遭到了牛浦的嘲讽。饮茶的礼仪也是社交的一部分，董瑛本就是被牛布衣的才华吸引而来，想结交一位文士，不料，见到的却是一个只读过几天书的冒名顶替者，心理落差自是极大，也难怪他没说几句便借故告辞了。

通过饮食部分的描写，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体会到明清时期中下层百姓们真实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人情往来、是非曲直，都藏在那些不起眼的饭桌上。因此，小说创作与饮食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二、《儒林外史》饮食描写的作用

《儒林外史》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它揭露了明清时期迂腐固化的儒生现状，表达了吴敬梓希望重建“礼乐制度”以培养人才的愿望。“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礼运》），饮食既反映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形成了“礼制”的基础。前人指出，《儒林外史》摹写人物事故，即家常日用、米盐琐屑，皆各穷神尽相，书中几乎每一回都涉及了饮食活动。笔者在此将书中饮食活动的作用分为刻画人物形象、推进故事情节、注重日常叙事三个部分，借此更加清晰地体察明清时期的饮食风俗，了解吴敬梓的饮食思想。

（一）刻画人物形象

《水浒传》通过一个个故事引出梁山好汉，在同而不同中刻画人物形象，及时雨宋江、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等都深入人心。《儒林外史》中也有许多性格各异的儒生，吴敬梓则主要通过叙述日常活动来刻画人物形象，一顿平常的饭菜，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坚守，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贪婪。吃食不再仅仅是吃食的物质意义，而是与人联系在一起，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物质化，并且完全体现着个人的特性。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不但要有学识上的修养，还应具备高尚的人格。在第三十一回中，娄老伯到乡里收租，佃户备两样菜与娄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单从这一件小事便可以看出，娄老伯是一位极有原则的人。娄老伯作为杜少卿的管家，自祖辈便管理着家里的田地房产，但他除了每年的佣金四十两，其余一分也不多拿，甚至儿孙来看望自己时也只准住两天，走时还要搜身，除了盘缠一分都不可多拿。他不仅严于律己，对待家人也十分严格，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光明磊落。正因如此，他才受到杜家老小的信赖。但娄老伯并不是吝啬，在遇到穷困的亲戚朋友时也是极力帮助，收租时看到那些确实还不起的佃户也会将借券尽数烧毁，能帮则帮。因此，娄老伯家中依旧一贫如洗，他虽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却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私利，赢得了大家的尊敬，这是品德高尚的真名士。

（二）推进故事情节

在第二十五回中，鲍文卿偶遇修乐器的倪老爹，便请其为自己修缮乐器，修过一回后，鲍文卿执意邀倪老爹上酒楼吃饭，这时走堂的报菜名：“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肉、京肉、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提议吃个便碟即可，鲍文卿却点了“一卖鸭子”下酒，再来一份“肉片带饭”。鲍文卿是个极尊礼法的人，为人有礼有节。两人更是一见如故。在饭桌上鲍文卿知道了倪老爹的困境，主动提出过继倪老爹的小儿子倪廷玺，后将其改名为鲍廷玺。自此，鲍廷玺便跟着鲍文卿学习经商，管理戏班，引出鲍家的许多经历，还在后文中引出了鲍廷玺从小就没见过的兄长倪廷珠，这些情节环环相扣，仿佛连环画一般展现在读者眼前。鲍廷玺被鲍文卿收养本是巧合之事，命运却让他又遇到了亲人，而后寻兄长不得又认识了季苇萧等一众文人，由此展开了若干情节。吴敬梓在处理新人物时极其自然，大家或是在饭桌上相识，朋友的朋友成了我的朋友；或是因为一些偶然的事件相识，互道姓名后便成了朋友，既丰富了情节，人物也在多方面的描述中逐渐立体。

《儒林外史》中新人物的出场多是以饮食活动为背景，这一方面是因为书中关于饮食活动的描写较为丰富，几乎每一章节中都有饮食活动的内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书中描写的多是中下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多是在饮食活动中促进情节的发生和转折，这样也有利于读者在吴敬梓描绘的民俗画卷中更加清晰地看到众人的命运轨迹。

《诗经·小雅·天保》歌：“民之质矣，日用饮食。”《尚书·洪范》云：“八政：一曰食。”《老子》谓：“治大国若烹小鲜。”饮食在古代先哲看来不仅是为了饱腹，更是关系着国家的长治久安。正所谓，“民以食为天”。春夏秋冬有应季的瓜果蔬菜，富人有鸡鱼鸭肉，百姓也有寻常小菜，正如《儒林外史》中展现的那样种类繁多，能够生动地刻画出不同阶层、不同人物的饮食活动，与吴敬梓早年风光、晚年落魄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我们应该感谢吴敬梓在贫困交加之时，以如椽巨笔勾勒出当时中下层百姓生活的风俗画，不仅展现了当时中下层人群丰富的饮食活动，也让我们对明清时期社会的全貌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杰作，《儒林外史》中所展现的饮食文化不仅反映出官员、商人、儒生、百姓等不同阶层的饮食习惯，也展现出宴饮、日常、游玩、节庆等不同场合的饮食活动，刻画出诸如严监生、杜少卿、周进等一批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在描写饮食的过程中，吴敬梓不断引进新人物，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使得情节如流畅的画笔般勾勒出明清时期的社会风情，让读者看到当时百姓们最真实的一面。对《儒林外史》中饮食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明清时期的社会现状，也有利于推动中国饮食文化的研究，弘扬我国的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