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

作者: 曾尔婷

初秋,说不上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同学、一样的老师、一样令人厌倦的考试,只是门口的教室牌从高二文(1)班换成了高三文(1)班。

气氛沉闷得有些压抑,空气似乎都流通不畅了,就是大课间也没什么动作。大多数人趴在书桌上补觉,也有一些人小声呢喃地背着政治、单词和诗篇,还有人手挽着手去上厕所又很快回来了—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到底不同了。

他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教室的:上着白衬衫,下穿西装裤,一副眼镜—圆框的,镶着金边儿,斯斯文文地架在鼻梁上。“这人长得有点儿帅啊”,她听到前桌悄声和同桌说话,但她留意的,是他抬手放在讲台上的书—《顾城的诗》,一本一模一样的书正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桌抽屉里。

铃声打响,她的语文老师抱着那本厚厚的复习资料走进来。她看见他小幅度地躬身向语文老师示意。老师介绍说,他是三年前带过的优秀学长,毕业后去了首都某师范高校读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次是回母校实习调研一个月。介绍完毕,掌声雷动,但她仍是只盯着讲台上的书。

她没有同桌。班上本来是三十个同学,两两同桌。这个学期新来一个转校生便注定有一个人独坐。她就这么有些孤僻地坐在最后面,直到他走向她身后辟了一处旁听。

今天上课的内容是批改病句。她摊开书,只静坐着,任由思绪飘到九霄云外。“病句的类型有以下几种……”她又摸到抽屉里顾城的诗集,感受着背后的目光,终是拿起笔写了病句题。

高三的总复习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时间一如既往地平静流动,只有大家“冲饭堂”还有点儿热情。中午十二点,教室里只有她还没走。想到家中无休止的抱怨与吵架,她对回家实在没有期待。如果可以,她宁愿住宿。

窗外的校园广播里放起歌来。她抱着诗集轻声读着,“在淡淡的秋季,我没有走向你,没有唱,没有低语,我沿着离墙向失色的世界走去……”“为明天的歌,能飘在晴空里。”后两句被人接上,白衬衫映入眼眸,她垂头:“学长好。”她听到一声轻笑回应:“你好,你也喜欢顾城的诗?”见她点头,对方清了清嗓子:“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她安静地收拾着书桌,见他拿起自己桌面的笔记本消失在视线范围,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开学考试的试卷发下来了,与在上游之列的其他科目成绩相比,她的语文成绩着实有些拉后腿。在师长们眼里,她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以天马行空的语文答案进行一场无声的辩驳。她不喜欢一篇文章被加上题目,冠以模板化的答案;她不喜欢作文套路式的结构、引用,正如她不喜欢被亲人规划她的人生一样。她固执地坚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判断。

晚自习时,语文老师再次将她喊进办公室。她看着语文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很是心虚,可她依旧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对抗着。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渴求去除条条框框的纯粹。就这样,语文老师哑口无言。坐在墙角的他忽然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她才发现他一直在旁观,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老师,我跟她谈谈吧。”“也好,你帮我劝劝她。”

等两人双双站在教室前的走廊上,她才反应过来。她听到他开口:“是不喜欢语文吗?应该不是吧。”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不,其实我很爱语文,可是我……”她一时无法表达,拍了拍头。“飞鱼在海面上飞,张开透明的鳍翅,闪着星辉。它要脱离尘海,它要做自由的鸟类。”熟悉的诗句被对方喃喃念出。他笑着说:“我所在的学校拥有顶尖的文学系,你可以在那儿读顾城的诗,看余华的小说,排哈姆雷特的话剧,但在此之前,你需要拿到入场券。飞鱼在自由前也需要稍作忍耐啊。”她的心跳落了半拍,她第一次觉得有人是懂她的。凉风吹过,掀起她的刘海儿,两个人的倒影就像互相依偎着。她想起了那句“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那天之后,他们互相加了微信,他会给她发一些学习资料。但是,平常在班级里她好几天才能见到他一面,听说他会去其他年级旁听。日子一天天过去,第二个星期的语文周测,她凭着自己原本的基础,加上他整理的答题技巧,竟然发挥得不错。作文方面,她对顾城的题字“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的巧妙运用甚至得到了老师的夸奖。

她将卷子平整地夹在书里带回家,点开那个只有文件往来的对话框将作文发给了他。门外又响起争吵,东西“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她只好佯装平静地戴上耳机,想从书包里摸出她的书。这时,她才想起书被留在了客厅—果然,非常不幸地遭了殃,又是一片狼藉。她已经不想去反问他们到底能不能在乎她一点儿,也不想去责怪他们何必纠缠。她走出家门,小城遇上初秋难得的太阳,阳光倾洒在每个人身上,暖和的笑意洋溢着街道,她却觉得寒冷。“太阳一定是忘了我吧。”她心想,“顾城怎么能写太阳爱所有人呢?”

晚自习,她终于又见到出现在办公室的他的身影。他们隔着窗子对视了一眼,她下意识地去摸抽屉里的书,却摸了个空;她努力地想让自己去学习,脑海一片思绪浮沉。她悄悄地溜出教室门,还没下课,教学楼很安静,没有争吵谩骂声,没有掷物打砸声,但她想逃离。太压抑了,她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从三楼一直到顶楼,她看到了这所学校的全部风景,看到对面商品店的霓虹灯。“可是,太阳在哪儿呢?”她一步一步靠近栏杆。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衫。她打了个寒战,栏杆也是冰冷的,她期待着又害怕着。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会懂,于是她缓缓启齿:“我觉得这个世界太暗了。”“人可以做自己的太阳。”他向她靠近,话语里全是笃定,“你会是自己的太阳。”“作文写得很好,这是奖励。”他将书递给她,是那一本他们都拥有的书。她的那本被撕坏几个小时后,再次失而复得。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她曾拥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书。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他低头,轻声问她,地上的影子交缠,仿佛两个人在互相依偎。她心中一惊,退后一步,鼓足勇气开口:“那你明天可以跟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吗?微信说也可以的。”“好。十八岁吗?”“嗯。”晚上她再次收到了他的信息:“晚安。在梦里你可以做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时,她正合上他的书将入眠,她在心里说了句:“晚安,我的太阳。”

她从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十八岁,她的爸爸妈妈从来都不关注她的生日,只有她每年都期待着,又每年都落空。对她来说,生日是存在的一种证明。在一整天都没见到他时,她以为自己真的又要被遗忘了;可是,他在校门口拦住了她,递给她蛋糕和书。他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白衬衫,认真地跟她道歉,说条件简陋,希望送得出手,很抱歉。她已泪流满面。本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可是,他领着她走出阴霾,拼命地给她带来阳光,她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

一个月还是过去了,班上准备了个小小的欢送会,感谢他在的日子里时常为大家讲题、激励大家。有些女孩子已经在拭泪,而男孩子则豪情万丈:“学长,你等着我,我也要考首都做你的学弟。”她看着他和前排的同学们说话,她发现他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啊。“如果我随你去,只能看你的背影。”她努力憋住泪水往厕所跑去。他要离开了,她意识到了她对他可能有了别样的感情,可是她不能说,她终于体悟到为什么有人会“为了避免结束,避免了一切开始”。

她藏好了一切情感,试着跟他在微信上聊天儿。她内心忐忑地和他说“晚安”,她几乎总能收到他的回复。她掩饰着内心的小雀跃,将他们的聊天儿记录截图。后来,她开始刻意寻找话题聊天儿。她发现,她其实还一点儿都不了解他。再后来,他们隔几天甚至一个星期才有交流。他说:“高三很关键,我怕打扰你。”她更怕,怕自己是否泄露了想法,是否打扰到他,是否不知分寸,是否得寸进尺。

她想不清楚,上课每每走神儿,成绩有所下滑。

她决心删掉他的微信,而且没有犹豫。他们所有的故事都留在了她的心里,也许有些事不一定非要结果。

她想起他说的“要做自己的太阳”,终有一日,她要把足迹像图章那样印遍大地,让世界融进她的生命里。那时,她的包里还会放《顾城的诗》。

每一段遇见都会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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