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仪与张耒山水田园诗之比较

作者: 丁佐湘 晏紫露

宋代被认为是山水田园诗发展的又一个高峰,不仅作品数量激增,在表现领域也有很大拓展,从反映农村生活的广度和深度来看,都远远超出晋唐山水田园诗。李之仪和张耒同属“苏门”文人群体,二人为同乡且是亲戚,都有大量的山水田园诗作品,但际遇和心态上的差异,又使二人在诗歌创作上表现出异同点。

一、贬谪困境中的吟咏性情

李之仪与张耒同属“苏门”,更为同乡亲戚。张耒《送李端叔赴定州序》中有:“某为儿童,从先人于山阳学宫,始见端叔为诸生。某虽未有知,意已相亲。”李之仪作有《和张文潜赠杨姝》《和张文潜喜东坡过岭》。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岭南,同年张耒也因坐元祐党籍被贬宣州。元符二年(1099),朝廷加大了对元祐党人的打击,纵使李之仪并未直接参与到党争之中,也受到了牵连。仕途上的接连打击,使李之仪将功业不就的苦闷寄托到山水田园之间,将心中难直言的心情通过诗歌表达出来。

且看李之仪《读渊明诗效其体十首》其一中的“岁月忽云徂,人事只如此。胡不及此时,斗酒劳邻里。有田半荒芜,有屋亦倾圮”,其四中的“操檄乌延府,已复十五年。年当三十馀,事事随精坚。非惟会兴灵,兼欲还幽燕。谁知今白首,狱吏辄差肩”,其七中的“我闻瘴疠地,去者无生还。吾凡三十口,归来尽颓颜”。                  《读渊明诗效其体十首》是李之仪的拟陶组诗。诗作中抒写了诗人被贬当涂(今安徽省当涂县)之后的艰难境遇,同时也不难看出,诗人初到当涂时内心的痛苦与迷茫。诗人如今白首,却功业未就,还落得如此困苦境遇,读之不得不叫人扼腕叹息。因此,这组诗可以看作是李之仪在当涂对自己人生的思考与回望。

除了对贬谪之地困苦与人生的感叹,李之仪还有一些诗作是通过描写山水自然景色表达他心安即为家、无处不可居的洒脱思想,如《藏云山居》中的“此身归有地,去路尚何妨”。秋日之景没有带来萧瑟之感,反而让诗人心中多出一份闲适。丰收景象更在诗人心中添上一份喜悦,与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洒脱之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耒同坐党籍,也在困境中创作了许多表达自己离开官场束缚,享受闲适宁静的田园生活的诗歌,如《九月末风雨初寒二首》其二:“今年真有秋,禾菽实累累。老农笑谓予,不复悯汝饥。桑榆可析薪,秋风可夜吹……”看着谷粒饱满,稻穗沉沉,老农笑盈盈地感叹终于不用再挨饿。其诗再现了田间淳朴真实的丰收景象,也体现了诗人对田园生活乐在其中的悠闲心态。此外,张耒也在诗中抒发了对隐逸生活的享受,表现了诗人随遇而安的淡泊心态,如《感春三首》其一中:“妻儿具酒劝我饮,儿稚笑语傍嬉嬉。人生如此亦可乐,安用轩冕生光辉。”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与清丽自然的山水美景之间,诗人将案牍劳形、宦海沉浮之心抛诸脑后,眼前的天伦之乐便成为人生之乐。

回归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自古以来是文人在受到打击时的共同选择,在田园生活的苦与乐之间,消解宦海对文人心灵上带来的创伤。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能在一开始就做到如此淡泊。与晋和初盛唐时期诗人反复吟唱田园乐、躬耕之趣不同,宋人特有的淑世精神,使他们不肯轻言隐逸,即便退居于山水之间,也不一味独善其身,其入世心态也从田园诗中透露出来,如刘蔚在《宋代士风与田园诗的淑世精神》一文中所说“其田园诗中遗落世累,忘情政治的隐逸情趣随之减少,而心忧天下、关怀民生的淑世精神时现”。“李张”二人都作有含其政治意见、社会反思、体恤民瘼的山水田园诗,总的来说,可以分为前期与后期两个阶段。

二、前期:自抒际遇

李之仪年二十进士及第,怀着一腔的报国之情步入仕途。本是前途光明,可北宋政坛愈演愈烈的党争,使李之仪灰心丧气,苏轼“乌台诗案”更是让李之仪深受打击。虽然长期沉沦下僚,但是与友人诗酒唱和、醉心山水也为李之仪带来很大的心灵慰藉。仕途难行之情、与友人同乐之情、对山水的喜爱之情时常流露在李之仪的诗中,如《庄居寄友人》:“槐黄时节早相期,留滞田园阻暂依。闻道程文太超轶,却因诗句接光辉。君能活计如公理,我愧生涯负表微。已向青山托遗老,不应专有谢玄晖。”诗人因谪居无法与友人一同参与科场应试,虽然心中有愧,但“不应专有谢玄晖”也体现出李之仪有意寄情山水,结合其寄友人诗,真诚之外也不失洒脱。

再看李之仪的田园组诗《庄居值雨偶得十诗示秦处度》中部分作品,“累日雨不止,风高如作寒。三分虽过二,忽忽便向阑。一身百忧集,况可计先欢。不见是无闷,念此聊自宽”(其一),“满眼多是水,岁事从可知。早时谓有馀,今空未免饥。一雨又三日,见者皆攒眉。天作人承之,到此终何为”(其二),“我虽非故侯,通籍三十年。孰不夷险半,而我终岁难。念非跌弗视,不觉乘波澜。馀生岂所期,我君信如天”(其三),“平生三四友,一一人中英。况逢不世主,唾手可太平。参差十年间,契阔而死生。相见复何语,但有泪如倾”(其四),“不返故乡义,何妨陆子居。昔游既有约,是岂人所图。我尝邀此卜,蹭蹬不自如。凭将一掬泪,聊寄夜台书”(其八),“向晚风斗转,场上稻已芽。问雨何薄相,偏来戏吾家。蟋蟀床下吟,络纬林中夸。戒寒谓稍疏,行矣逢此嗟”(其九),“竞爽联夜光,一个乃明月。吾友不可见,赖尔相怡悦。蒹葭空非倚,声闻乃不辍。啜菽安暮年,足以免绝突”(其十)。组诗可大致分为三部分,其一、其二先写了庄上连日大雨,使诗人联想到自己身世飘萍,被迫隐居在此,只好安慰自己“不见无闷”。《易·乾·文言》载:“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其三起,诗人自述了自己三十年来为官沉浮的人生。“孰不夷险半,而我终岁难”,诗人到了晚年也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政治形势使李之仪与好友们聚少离多,即使重逢也十分短暂。因此,李之仪与友人正是在这十几年间的离合、聚散之中,同病相怜之情愈加浓厚。其八描写随着友人的接连离去,李之仪能聊以慰藉的心灵寄托也逐渐消失了,其心中无奈,却只能掬一捧泪,聊寄夜台。其九、其十,诗人由联想入实,以大雨喻自己不遇之苦、亲友分离之苦,发出“问雨何薄相”的感叹。最后,诗人只得将思念之情寄托于雨后明月,而自己则“啜菽”(指生活清苦)余生,以此求得安定的晚年。

元祐时,旧党初次回归,“苏门四学士”也先后复职,师门一行诗酒唱和。在此情况下,张耒创作的山水田园诗中不少以针砭时弊为目的,以此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抨击新法的弊端,如《粜官粟有感》:“持钱粜官粟,日夕拥公门。官价虽不高,官仓常若贫。兼并闭囷廪,一粒不肯分。伺待官粟空,腾价邀吾民。坐视既不可,禁之益纷纭。扰扰田亩中,果腹才几人。我欲究其源,宏阔未易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诗的开头四句写朝廷实施丰年买进、饥年卖出的粮食政策。但是,新政很难落到实处,官府将买进的粮食囤积,等饥年时再高价售出,造成“扰扰田亩中,果腹才几人”的凄苦景象。诗人心中忧心愤怒,却虑于政治形式不得不三缄其口。诗作最后两句体现了其无法大胆直言的痛苦。张耒师承苏轼,与苏轼的政治主张、人格理想多有相似之处。张耒被贬谪任地方官期间,深切地感受到上位者之间的争斗、新旧政策频繁变更且无法有效施行对百姓造成的困扰。亲历其苦让张耒无法坐视不理,即使贬谪在外欣赏山水田园之景时,他也不免将眼前的乐与百姓的苦联系在一起。

《田家三首》是张耒具有代表性的田园组诗,“野塘积水绿可染,舍南新柳齐如剪。去冬雪好麦穗长,今日雨晴初择茧。东家馈黍西舍迎,连臂踏歌村市晚。妇骑夫荷儿扶翁,月出桥南归路远”(其一),“社南村酒白如饧,邻翁宰牛邻媪烹。插花野妇抱儿至,曳杖老翁扶背行。淋漓醉饱不知夜,裸股掣肘时欢争。去年百金易斗粟,丰岁一饮君无轻”(其二),“新见鹊衔庭树枝,黄口出巢今已飞。粟留啄椹桑叶老,科斗出畦新稻齐。田家苦作候时节,汲汲未免寒与饥。去来暴取独何者,请视七月豳人诗”(其三)。其一描写初春麦穗长势良好,农户们对新一年的丰收满怀希望,邻里亲戚相挽踏歌,一派温暖和谐景象。其二则描写农户们欢聚宴饮的场景,末句却点出乐景背后“百金易斗粟”的伤情。其三转入即将丰收的季节,新长成的稻谷预示着又是一年丰收。即便如此,辛苦劳作的农户到冬季仍要遭受寒冷与饥饿。该组诗与《诗经·豳风·七月》有相似之处,语言朴实无华,诗人用铺叙的手法截取了百姓农业生产活动的片段,表现的是诗人对民生艰难的同情之心。

与李之仪抒发自身苦不同,张耒前期的诗作时常关心国事民生,抒发自身远大理想,如《寓陈杂诗十首》与《田家三首》同样提到了百姓劳作艰辛,几乎负担不起官府税收之事。诗人想到自己尚能不为口腹而愁,不禁感到惭愧,表现出强烈的自省意识,也可以说是在宋代淑世精神影响下,诗人对百姓的劳苦更能感同身受。或许是畏祸心态,李之仪前期创作的山水田园诗大多寄予身世之叹,还未真正完成由“士”到“农”的转变。

三、后期:仕心未泯与漠然避祸

“李张”二人都曾创作有关百姓生活的田园诗,略有不同的是张诗大多仍以“士”的身份来写田家的苦与乐,并未真正参与其中;李之仪躬耕田园二十多年,他创作的田园诗的主人公就是自己。因此,这也造成了二人后期诗歌创作心态的差别:李之仪长时间谪居之后,再受启用,入仕心态复燃;张耒在后期则更容易从对百姓的关切中剥离出来,逐渐变为漠然避仕的心态。

李之仪晚年亡妻丧子、重病缠身。在此困境下,他确实转向了山水田园,埋首书卷,但“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建功立业的追求始终刻在其心中。政和三年(1113)发生了“杨姝事件”,李之仪第三次被贬官。这次打击也让他认识到权力的重要性,长期被视作旧党的李之仪开始向当权的新党求引。晚年在与友人的书信中,李之仪也透露出对入仕生活的向往:“漂泊江山,望朝中人物如在星斗间,可见而不可亲。”(《与赵德麟手简》)这种渴望入仕的心态,在其诗中隐隐可以窥见,如《游青山因过西庄》:“青山忽相值,一笑脱征衫。未就三都赋,聊寻五柳潜。并游虽得意,作阔更愁兼。问字终忘倦,言归但小惭。旁求须作相,未聘且耕岩。赠别无多语,提身要律贪。”此诗虽然写偶遇青山盛景,但更像诗人的自述,借左思、五柳先生表达自己蛰伏等待的心态。“旁求须作相,未聘且耕岩”两句可以说是诠释了李之仪晚年尚对功名充满希冀的心态。政和六年(1116),李之仪复官,作诗《再领玉局昔东坡翰林作诗送戴蒙有玉局他年第几人之句后自岭外归遂领玉局予复官亦得之坡今亡矣怅然有怀》云:“东坡因地夙相亲,玉局终为继戴人。禄仕岂知承末轨,恩光又许袭前尘……”李之仪此次因大赦得以平反,他坦言再继先师之道,为官处世定然操守坚贞,无愧于先师和自身。可见李之仪常年沉沦下僚,且离党争旋涡较远,即使晚年处穷落魄,入仕之心仍然未泯,并未对当权者感到失望。其追求功名的心态,也是建立在替民言、报君恩基础上的,如《次韵郭功甫从何守游白云寺》中:“试酌甘泉来觉晚,已跻绝顶尚犹贪。便应从此都无事,只有君恩未报惭。”

与李之仪不同,张耒历经党争,晚年赋闲。其入仕之心饱受迫害,因此对官场争斗产生极为厌恶的心情。高压环境下,张耒由前期的关心民瘼转变为冷漠旁观,表现出漠然避祸的心态,如《雪中狂言五首》其二:“今春齐安大疾疫,闾里老弱死籍籍。篾绳芦席肩两夫,绕郭累累瘗千百。玄冥一日行正令,疠气入地应千尺。异乡身健百不忧,有钱但知沽酒吃。”诗中极言黄州遭遇瘟疫时尸横遍野的惨状,使人不忍目睹。诗人认为,自己是身健的异乡人,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与前期的“犹愧吾饱饭”(《寓陈杂诗十首》其三)对比鲜明。再如,其《春旱二首》《十月七日晨起》都极写了百姓深受旱灾之苦,但又直言“悯农非我事”“颓然无我责”,可知张耒后期创作心态发生改变,其作品也表现出对百姓的冷漠之心和强烈的自保意识。

在“李张”二人创作的诗歌中,山水田园诗数量最多,流露出二人对自然的喜爱之情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二人的田园诗最大的共同点在于,不仅借山水田园诗抒发自身感慨,还在不同时期真实地再现宋代田园生活,丰富了宋代田园诗写实一脉。李之仪的田园诗始终未离开一个“苦”字,无论是替民言生计之苦,还是后期言自身不被启用、遭诬告之苦。等再次被起用,李之仪仍然表现出对北宋政治环境的憧憬,党争并未迫害到李之仪的用世之心,这种心态与后期张耒的漠然避世有很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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