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陶榖与宋初“白体诗”

作者: 李玉姣

陶榖(903—970),五代至北宋人,字秀实,邠州新平(今陕西彬县)人。由五代入北宋后,陶榖在新朝任礼部尚书与翰林学士,后官至刑部、户部二尚书。乾德初年(963),郊祀、法物等制度多由陶榖所制定。《宋史》卷二六九有《陶榖列传》,说他“强记嗜学,博通经史,诸子佛老,咸所总览;多蓄法书名画,善隶书”。陶榖经历了五代入北宋的朝代变迁,见证了由唐入北宋的文学转变;加之他博闻强识、阅历丰富,收集了大量唐、五代、宋初时的新奇事物名称,分门别类著成笔记《清异录》。这部笔记保留了大量的社会史、文化史资料,此外在诗歌典故和语言的运用方面也具有一定的价值。陶榖诗歌存世虽少,但在其仅有的几首诗歌中也可看出其诗用语自然、臻于成熟,与其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语言积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陶榖处于政治的旋涡中,在朝廷中身居显贵却不受当朝统治者青睐,他便借诗歌宣泄其愤懑之情。他的诗歌中不乏应制唱和之作。馆阁文臣的应制之作艺术水准虽然不高,但这个群体的交流与唱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朝文学创作的趋向。在语言风格方面,陶榖的诗歌清丽流畅、不加雕饰,呈现宋初“白体诗”的特点。

一、从笔记看白居易诗歌的流传与影响

笔记这一文体,通俗来讲即为记录文人的所见所闻及所感,遇有可写,随笔而书,带有一定的故事性。朱易安和傅璇琮在《全宋笔记》编纂说明中指出笔记的特点,即“笔记乃随笔记事而非刻意著作之文”,突出了笔记的“随意性”。笔记小说虽然不能作为确信的史料,但可补正史之不足,此外,在丰富繁多的文人逸事中也可窥探被记载人的地位与影响。

广为人知的“长安居大不易”的故事出自五代人王定保的《唐摭言》:

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这段故事在民间流传,成为一段文坛佳话,然而“居天下有甚难”的赞誉可能只是故事传说,并无史料证明确有此事。但是,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在当时已有诗名,也可看出时人对白居易诗才的肯定。

陶榖《清异录·肢体门·针史》载:

自唐末,无赖男子以札刺相高,或铺《辋川图》一本,或砌白乐天、罗隐二人诗百首,至有以平生所历郡县饮酒蒱博之事,所交妇人姓名、齿、行第、坊巷、形貌之详,一一标表者,时人号为“针史”。

所谓“札刺”,是指抄写名帖,当时的人用白居易、罗隐二人的诗百首来装饰名帖。通过《清异录》的这则记载,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诗歌在晚唐五代民间流传甚广。陶榖处于五代和北宋之交,诗歌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白居易的影响。

又据冯贽《云仙杂记》载:

长安冰雪,至夏月则价等金璧,白少傅诗名动于闾阎。每需冰雪,论筐取之,不复偿价,日日如是。

这段文字是说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冰雪在夏日价格可比肩金璧,而白居易在百姓之中颇有诗名,小商小贩将“价等金璧”的冰雪成筐送给白居易,每日如此不计报酬,慷慨程度令人咋舌。这个故事也许有夸张之处,但也从另一方面表现了白居易的诗名远扬。

此外,据《酉阳杂俎》载: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常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行诗图”也。

故事中的葛清为了表达他对白诗的热爱,在脖子以下遍刺白居易诗歌三十多首,不仅如此,每一首诗歌他还能轻松自解,对白诗可谓如数家珍,被人们称为“白舍人行诗图”。《酉阳杂俎》中的这段故事甚为有趣,在幽默风趣的文字记载中,我们得以晓知白诗在民间的风靡程度。这正是笔记小说的价值所在,通过文人墨客的所见所闻、奇闻逸事,我们可窥探历史语境中的民间故事,感知特定时代的人物风采。

从以上笔记小说的记载中可以看出,白居易的诗在唐宋之交广为流传,无论是在士大夫文人间,还是在市井百姓间,白诗都深受欢迎与重视。诗歌在民间的传播与接受,是“白体诗”能够长久风靡宋初诗坛的重要原因。

二、陶榖其人及对白居易诗歌的态度

《宋史》有传,称陶穀“为人隽辨宏博,然奔竞务进,见后学有文采者,必极言以誉之;闻达官有闻望者,则巧诋以排之,其多忌好名类此”。可见,陶榖其为人在历史上是颇受争议的,然其创作的诗文在宋初有着崇高的地位。魏泰在《东轩笔录》中高度评价他的诗作“自五代至国初,文翰为一时之冠”,文莹在《续湘山野录》中认为其诗作“国初文章,惟陶尚书穀为优”。因此,不能简单地因人废文。从文学成就的角度来讲,陶穀应是五代到宋初“白体诗”诗人的重要代表。

陶榖作为后周旧臣,入北宋后任新朝的翰林学士。翰林学士可以说是当时的文化精英,是宋初文学创作的主力军,他们的文学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宋初文坛的发展。据陈元锋先生统计,宋太祖时的翰林学士有:陶穀、窦俨、王著、李昉、扈蒙、窦仪、欧阳迥、卢多逊、张澹。这些人大部分为晚唐五代旧臣,其中就有不少是“白体诗”诗人,如当时的朝廷重臣李昉,颇慕白乐天体,写过大量的依声和韵的唱酬诗,是宋初“白体诗”创作的代表。他和李至的《二李唱和集》是宋初唱和诗风风行的结晶。由此可知,宋初“白体诗”的风靡与翰林学士的创作倾向是密不可分的。

陶穀对白居易的为人与诗作推崇备至,他在《龙门重修白乐天影堂记》中说:“彼白公服则儒士也,位则文人也。当官隶事,烈有丈夫志。只于批逆鳞,刺权幸,塞左道,履平坦。镇阳拒命也,指中人为制将,救日月之蚀,则战士心悦;武相遇盗也,责京尹讨贼,犯雷霆之怒,则奸臣股栗。杭州救旱,因农隙而积湖水。龙门通岭,出家财而凿八滩。著策数十篇,尽王佐之才。有文七十五卷,导平生之志。向使得其位而且久,行其道而不疑,以宪宗之神武,可继文皇也。”晚唐之后,文人对白居易诗歌的关注更多地集中在其晚年作品上。宋初士大夫所宗的白居易体不是他前期所创作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讽喻诗,也不是依承“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传统所作的诗歌,而是属对工巧、寄托性情的杂律诗和唱和诗。而与当时风气不同的是,陶榖在这里肯定白居易诗赋讽喻时政的实用功能,盛赞白居易为治世之才,其为文有教化之能。

三、陶榖诗歌呈现的宋初“白体诗”特点

白居易的作品流传甚广,且晚年游踪遍及洛阳,闲适放达,故唐末五代到宋初,“白体诗”在文人中的影响很大。晚唐之后,人们较多关注白居易晚年的作品,这些作品语言风格通俗化,同时融合了道家与佛家思想,表现出诗人超然自得的人生追求。盛行于宋初文人的“白体诗”,正是学习这种浅切平易、闲适自得的诗歌风格。张海鸥在《宋初诗坛“白体”辨》中阐述宋初“白体”有三义:其一,创作方式以模仿白居易唱和诗作为主;其二,诗歌风格多追求浅切、随意,不务学问、典故;其三,效仿白居易旷达自适、知足保和的生活态度。

(一)宋初唱和之风与陶榖寄赠之作

宋初诗坛唱和之风盛行,李昉、徐铉、王禹偁等白体诗人都写过大量的唱和诗。正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所言:“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士大夫文人通过诗歌相和,在顺境时以文会友,处逆境时相互慰藉,这体现了宋初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对个人情感与审美功能的重视。

宋初唱和之风盛行,除去受元稹、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等中晚唐诗人的酬唱之风影响,也与当时“崇文抑武”的国策有重要关系。宋初的几位国君,尤其是宋太宗崇尚诗文。《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宋太宗曾“召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三馆学士,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赋诗习射。自是每岁皆然”。赏花赋诗由此而来,自此之后,宫廷里每有庆赏、宴会,皇帝便和侍从文臣进行诗歌唱和。君主的爱好与提倡,文人士大夫的积极参与,直接影响着文学风气的形成,唱和之风由此风靡宋初诗坛。

陶榖依前承旨翰林学士,自然会有不少应制唱和之作,然这些应制之作大多虚与委蛇,有粉饰太平之嫌。他与友人之间的寄赠之作《寄赠梦英大师》倒颇有白居易晚年酬赠唱和之诗的韵味。全诗如下:

是个碑文念得全,聪明灵性自天然。

离吴别楚三千里,入洛游梁二十年。

负艺已闻喧世界,高眠长见卧云烟。

相逢与我情何厚,问佛方知宿有缘。

梦英,北宋名僧,能诗能文,陶榖谓“阳冰死而梦英生”盛赞其书法才华。梦英归老时游终南山,名士郭恕先、陈希夷、宋白、陶谷、贾黄中等人,都作诗称述。陶榖此诗结构清晰,语言自然,中间两联尤为畅达:“离吴别楚三千里,入洛游梁二十年。负艺已闻喧世界,高眠长见卧云烟。”颔联语言简洁明了,在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广阔上勾勒出人生经历,呈现人世苍茫之感。“喧世界”与“卧云烟”形成一种意境上的对照,流露出诗人闲适超脱的心境。

(二)浅易自然的诗风与闲适的生活态度

“文翰一时之冠”的陶榖存诗并不多,《全宋诗》收录其诗三首,除《寄赠梦英大师》外,另有《题玉堂壁》与《石桥》两首:

官职有来须与做,

有才用处不忧无。

堪笑翰林陶学士,

年年依样画葫芦。

—《题玉堂壁》

重重翠嶂耸云端,

玉殿金楼缥缈间。

圣境不容凡俗到,

故将飞瀑隔尘寰。

—《石桥》

这两首诗的诗意畅达,意境闲远,表现出浅易自然、通俗易懂的诗风,具有宋初“白体诗”的特点。《题玉堂壁》是一首自嘲诗,这首诗明白如话、一目了然。陶榖因太祖不肯委以重任而心中不快,在翰林院墙壁上写下这首诗聊以解嘲。前两句,诗人自矜自伐,后两句则在委婉表达对宋太祖的不满之情。这首诗虽是牢骚之作,但值得一提的是,它敏锐地揭示了有宋一代的官风—一切“率由旧章”“依样画葫芦”,墨守成规,不思进取,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石桥》是一首写景诗,前两句写出玉殿石桥远离尘嚣的缥缈,后两句想象奇特,飞瀑将石桥与外界凡俗的人事隔绝,为石桥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营造一种超然世外、遁世离俗的道家深远意境。宋初诗人效法白居易晚年旷放达观、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借诗谈禅论道,追求知足保和的生活态度。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附论《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之关系》中称,“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总而言之,乐天老学者也,其趋向消极,爱好自然,享受闲适,亦与老学有关者也”。这首诗所表达的超尘脱俗之感正是这种心理的展现。

宋初的诗歌创作受中晚唐诗风、社会经济、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使“白体诗”盛行一时。陶榖作为由五代入北宋的馆阁文臣,他的文学创作体现了唐宋之交诗风的承袭与转变。我们虽无法依靠仅存的几首诗来探知陶榖诗歌的全貌,但知人论世,通过笔记能了解时代背景与人物所处环境的特点,从而明确陶榖诗歌创作与白居易之间的密切联系。几首不同题材的诗,语言表达明白晓畅,诗歌内容浅易通俗,表现了生活上的闲远自得、随意自然,也充分体现了宋初“白体诗”的典型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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