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喻角度解读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作品 《雪夜林边驻马》
作者: 包玉 贺红霞
1980年,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和哲学家马克·约翰逊首次从认知的角度提出了概念隐喻理论,并指出:“隐喻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隐喻不仅属于语言,而且属于思想行为和活动。我们赖以进行思考和行动的日常概念系统,在本质上也基本上是隐喻性的。”(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罗伯特·弗罗斯特也意识到了隐喻的结构性和普遍性,其经典著作《雪夜林边驻马》打破了以往本体和喻体的关系,尝试将看似无关联的具象结合起来,阐述人类与自然的微妙关系。本文主要从隐喻视角分析罗伯特·弗罗斯特在诗中如何通过意象构建隐喻体系淋漓尽致地展现诗人内心的欲念和理性之间的对峙,最后直面人生中的苦难,继续诗歌创作之路。
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歌具有自身的独创性,他擅长运用隐喻和象征手法,以朴实无华的诗作风格对自然景物和乡间生活进行描绘,深刻地阐述自然与人类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营造一种颇具哲理而又耐人寻味的韵味。为此,本文将对其于1923年出版的诗集《新罕布什尔州》里的著名诗作之一《雪夜林边驻马》中的隐喻手法加以剖析,以江枫的译文为例:
这是谁的树林我想我清楚,
他家就在那边村子里边住。
他不会看见我在这里停下来,
观赏白雪覆盖住他的树木。
我的小马,一定觉得奇怪,
在这一年最黑的一个黑夜,
在这树林和风洞的湖泊之间,
停在近处不见农舍的野外。
他抖了一抖挽具上的铃串,
问是否有什么差错出现,
仅有的音响,只是轻风一阵,
和白絮般飘飘落下的雪片。
这树林可爱、阴暗、幽深。
但是我有约定的事要完成。
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
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
一、隐喻与诗歌的关系
隐喻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需要在特定语境中探究本体和喻体二者之间的相互关联性。某些词语在特定语境下会失去原本的意义,进而生成隐含意义或联想意义。概念隐喻理论的核心内容是“隐喻的系统映射”(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对于诗歌而言,隐喻映射的过程就是诗歌意境生成的过程。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一致认为,意象是诗歌用来表达情感的重要载体之一,诗歌的意象之间相互映射,与诗人所处的环境、诗歌营造出的意境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作用。在这种相互投射中,诗歌的各种意象构成了一个宏大的、富有立体感的意义空间。读者需要设身处地去理解和感知,才能明白诗歌中各种意象的言外之意。
1946年,江枫在一篇自序中认为诗简直是由隐喻构成的,每首诗从实质上看都有新的隐喻,否则就不能称其为诗。诗歌不仅具有语言的一般性质,还有其他特殊的特征。它用最精练的文学语言表达最多的含义,“尤其是善于使用隐喻,使其表达的含义更加深刻和耐人寻味”(朱英《浅析隐喻在诗歌中的运用》)。由此可见,隐喻在诗歌中的重要影响。隐喻与诗歌紧密相连,是诗歌创作的原则基础,能给诗歌带来意象化的效果,增强诗歌的文学表现力。在诗歌中运用隐喻这一认知工具,可以更好地传递出诗人的内心情感,“将思想变得图像化,这对于读者来说更易于接受和理解,更容易感知诗人在诗歌中所表达的真正涵义”(李兆强《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中的隐喻研究》)。在诗歌中使用隐喻,有利于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使其尽可能多地参与到诗歌中;有利于激发读者的深度阅读能力,构建灵活多样的思维方式;有利于给读者留下更多哲学思考的空间,增加对诗歌的多样化解读。
由此可见,诗歌与隐喻是不可分割的,隐喻在诗歌中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对诗歌中的隐喻意象的解读与诗歌的创作思路是相辅相成的。诗歌借助隐喻的语言或意象,在相互投射的意象中,将隐藏的神秘世界呈现给读者。若不懂得诗歌的隐喻配置,隐喻就无法得以运用,这样不仅使诗歌缺少灵魂,也可能使读者停留在语言、文字的表层,忽视诗歌作品表象背后诗人的内心情感和哲学思想,使读者在思维认知层面失去与诗人的共鸣。
二、《雪夜林边驻马》的表层含义分析
《雪夜林边驻马》描绘了一个在大雪飘扬的夜晚乘着雪橇途经森林的旅人,被林中美丽的雪景和宁静的夜色迷住,驻足并陶醉其中,恋恋不舍却不得不继续旅程的场景。表面上,这是一首描写风景的抒情长诗,通过描写森林中的美景来表达心中的情感,读到此,大部分读者很可能会止步不前。实际上,这首诗是诗人将在诗中的旅程经历与自己在现实中的人生经历、人生追求进行比较的作品。整首诗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读者并不清楚诗人从何处来,去何处,做什么,还要赶多少里路,是否还会继续前行,只知道诗人和马在漫天飞雪的林中停留过。整首诗给读者留下了各种各样待解答的谜团,而这些谜团必须通过隐喻视角来解读。
三、对《雪夜林边驻马》隐喻层面的深度解读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隐喻包括始源域、目标域、始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和映射等。隐喻就是把始源域映射到目标域上,通过理解始源域的结构来理解目标域。罗伯特·弗罗斯特在《雪夜林边驻马》中采用了这种手法,通过描写“雪夜”“马”和“森林”等多种元素来映射“人生即旅途”这一核心主题,并把自己的诗歌创作之路比作旅途。诗中旅者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想也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托物寓意也是诗人的用意所在。可见,罗伯特·弗罗斯特作此诗不单纯是逢迎读者的口味,更期望读者从中产生一些哲学思考,得到人生的启迪和感悟。
罗伯特·弗罗斯特向来用自述的方式作诗,因而本诗中的“我”即诗人本人。全诗共分为四节,下面逐一进行分析。
第一节,诗人被森林里的雪夜美景所吸引而在此驻足引发沉思:林子的主人可能正惬意地躺在家中暖和的火炉旁,不会想到此时正有人在这冰冷的夜里,在他的林边驻足,这片森林对他来说,只是他的所有物而已。但是,对于诗人而言,白雪覆盖下的宁静树林散发着神秘而未知的气息。此时,大自然的雪景在诗人心中已不单是客观意义上的美,这里远离尘嚣、喧哗与躁动,让诗人对彼岸安宁的理想世界抱以无限的幻想,试图在这个理想世界中沉醉。诗人从现实世界来,被彼岸的理想世界所诱惑。此时,诗人内心中的私欲和自我理性之间的纠葛情感油然而生。
第二和第三节,诗人的矛盾情感在理想与现实的转换中进入高潮。“马”的形象,诗歌中的“他”赋予了马“人”的特征,富有灵性。诗人在独特的视角转换中准确地把握了小马的心理,他先是感到好奇,继而通过摇铃发问,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何会在这雪夜的林边久久驻足不肯离去?这附近没有房舍和食物供应,只有皑皑白雪和冷风,为何选择在此停驻?他对此次驻留感到困惑,于是轻轻晃动脖子上的铃串来提示男人现实世界的存在。这里,从马的视角凸显诗人无缘由地停留,从侧面强调了诗人对这片雪夜丛林的喜爱。诗人在这个地方获得了心灵的安宁,暂时忘却了烦恼与忧愁,忘却了人生路途的奔波与匆忙。随后,诗人在马铃串声中醒来,此时的风正徐徐地吹,雪正轻缓地落,四周寂静无声,可见诗人并未对马的困惑给予正面回应。马在诗人深陷幻想中将诗人拉回现实,在此担当了诗人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中介角色。事实上,马在这里可以看作是诗人现实中的自我或理性的自我,或者说是马唤醒了现实世界理性的自我。在理想的世界里,诗人可以放下尘世的责任和使命、烦恼与祸患,无拘无束。若任凭幻想中的自我去响应彼岸世界的呼唤,诗人也许会选择在这里安歇。但是,现实中理性的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内心的私欲和自我理性在激烈地斗争。树林和冰湖所象征的彼岸世界力量如此强大,使诗人看不到皑皑的白雪,眼里只有这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这黑夜象征着诗人清静自处、离群索居的彼岸世界。诗人从马铃串声中醒来,意味着诗人的自我理性不允许自己在理想世界中沉醉,期待自然能给予些许启示。但是,此时只有风徐徐地吹,雪轻缓地落,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可见,无论诗人的内心斗争多么激烈,自然只是随着它的轨道正常运转,无暇顾及诗人,诗人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第四节,表明诗人进行矛盾斗争后的人生追求。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句蕴意隽永而又耐人寻味。文本中用“可爱、幽暗、深远”形容树林,很明显,诗人眼中的“树林”绝不仅指自然界存在的树林,“这‘树林’,对诗人来说是一种诱惑,更是一种警示”(任景赛《解读〈雪夜林边小驻〉中的“树林”意象》)。联系我们的个人体验,当我们突然闯入到一大片幽深的森林,很可能会产生一种晕头转向的迷茫感。因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树木,没有其余参照物,更何况诗人是在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注视这片树林。倘要进入这片树林,诗人也许仅需要朝前多迈几步,但随之也可能永久地迷失在这片树林中。诗人在此停住脚步,沉思良久,联想到自己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创作,但仅是在小刊物上发表了六篇,感觉自己虽至中年却事业无成,这时内心难免产生一种忧虑感。诗人再结合他幼年丧父、中年丧妻、儿子自杀等悲惨的人生遭遇,这对他来说是人生中的重创,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纠结是否要终结其创作道路。“但是我有约定的事要完成”一句,此处的“约定”用隐喻表达诗人现实世界中的责任和使命:再美好的停留都不是长远之计,还不是在这里停下来的时候,我有在尘世的责任和义务,生活的素志还没有完成,我不能沉浸在虚幻中。诗歌结尾反复咏唱“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表明诗人放缓了节奏,突出了人生旅途之漫长,社会责任之重,最终在内心的私念和自我理性之间的纠葛中选择战胜自我,继续诗歌创作之路。这种不畏艰难,直面困难的精神在此处得到了充分体现。
《雪夜林边驻马》这首诗,诗人通过描写旅者的旅途映射出诗人的创作之路。诗中旅者因受旅途中的美景引诱而分神,遂停住脚步,象征着诗人面对生活中的繁杂诱惑和苦恼时,内心也有放弃与坚持的对峙。诗中,诗人最后重新踏上旅途,许下诺言,奋力前行,象征着诗人选择直面现实苦难,继续诗歌创作之路。从全文隐喻符号中可以探索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旅途(象征着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歌创作生涯)。开始旅途(诗人开始写诗)→旅途中遇到的房屋、雪夜、树林、黑暗的夜(外界的诱惑带给诗人愉悦,导致诗人迷失自我,诗意的兴起源自“始于喜悦”的创作思路)→旅程中途停下(中年事业无成和悲惨的人生经历使诗人欲放弃诗歌创作之路)→重新踏上旅途(诺言的呼唤,即诗人重拾自我,从迷失中找回自己,诗人“止于智慧”的创作思路)→再赶几里路程(诗人继续诗歌创作之路)。这些隐喻符号,一方面呼应了“人生即旅途”的核心主题,另一方面将文中抽象的隐喻概念具象化,将诗人心中隐藏的神秘世界呈现给读者,期望读者从中产生一些哲学思考,得到人生的启迪和感悟。
“诗歌跟现实是分不开的。诗歌总是在谈人类的事情,如果没有人没有现实,也就没有诗歌。”(托马斯·温茨洛瓦《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伯特·弗罗斯特在经历了幼年丧父、中年丧妻与儿子自杀等悲惨遭遇后,利用隐喻手法展现了内心的矛盾与挣扎,生活的变故和中年事业无成令其身心疲惫,欲终止生活旅程,回归自然,后在小马铃串的提醒下“苏醒”过来。诗歌结尾反复咏唱“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营造出两种效果:一方面,可以营造出令人恹恹欲睡的效果,寓示诗人内心情感深处仍对永久安宁平静的彼岸世界充满无限向往;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诗人经历了内心的欲念和自我理性的对峙后,直面现实苦难的人生态度—即便前方路漫漫,他仍要奋力前行,把生死的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在沉睡之前,多走几里路,继续其诗歌创作道路,完美地阐释了诗人一生始终追寻诗歌“始于喜悦,终于智慧”的美学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