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洛神,梦中的《洛神赋》
作者: 李聪语《洛神赋》可以看作是汉代铺排大赋向六朝抒情小赋转化的桥梁,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非常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从诗文到绘画到戏剧,都曾以其为题材创作过优秀的作品。历代作家以此为题材,见咏于诗词歌赋者,多得难以数计。可见,曹植《洛神赋》的艺术魅力,是经久不衰的。
一、《洛神赋》的文字运用
《洛神赋》开篇就是一段环境描写:“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曹植漫步在阳林,在一片静谧的气氛中,作者神思恍惚,极目远眺波光潋滟的洛水。就在他偶尔抬头的一刹那,奇迹出现,他见到了洛神。遥远的落日,连边的蘅芜,浩荡的洛川,将氛围烘托到极致。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一个美人像云中君一般,衣袂飘飘。第三段是全篇的高光片段,也是最为历代文人肯定的一段。轻盈、飘逸、流转、绰约的动作,与明丽、清朗、华艳、妖冶的姿色交相辉映。他用排比、比喻等修辞包裹着珠玉般的文字,使洛神的丰神俊秀跃然纸上。包括《甄嬛传》在内的多部小说、影视、歌曲作品都曾引用或借鉴过这段描写。后面几段,都是描写自己的倾慕与求而不得,最后只好怅然离去。
正如莱辛在《拉奥孔》中谈到的那样,诗运用在时间中明确发出的声音,这人为的符号就是诗歌特有规律的源泉。《洛神赋》也是利用这一点,通过倒叙的方式,在七个段落中依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完成了曹植与洛神的爱情故事描绘。每个部分都在读者的心上或浓或淡地描摹洛神局部的特征与面貌风姿,再穿插暗示时间变化的对话和环境,在整篇结束后,读者就能通过自己的想象填补空白,复刻一个“自己心目中的洛神”。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人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洛神。文学的广阔也正体现于此。
丰富的想象,传神的刻画,华丽的辞藻,它们共同将《洛神赋》推上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神坛。
二、曹植与魏晋文学
文学是人创造的,因此,从本质上讲文学的觉醒就是人的觉醒。知识分子在创作中更加重视个人主体意识的表现和个性的张扬,与以往用以维护统治的文学形成鲜明对比。在情感表达上,他们追求全新的审美观念,重视情感抒发。魏晋名士在混沌的社会背景下,用超越现世的精神和人格充盈自己,将情感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从而成就了一个文学自觉的文学盛世。
“魏晋之前,占据统治地位的是宣传‘克己复礼’思想的儒家,将文学作为辅以统治的工具,意在宣扬维护社会秩序、强调个人良知,重视通过教化来维护封建统治。魏晋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开始追求‘自然’,更加乐于追求精神的自由与解脱,重视自己的个性价值,魏晋也成为个人觉醒的时代。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提到的:‘从东汉末年到魏晋,这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新思潮,即所谓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反映在文艺和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这就是人的觉醒。’”(赵海辰《论魏晋时期文学自觉—以曹植诗为例》)
曹植作为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他在语言、结构、审美的自觉觉醒上都作出了卓越贡献。魏晋文学在政治、思想和时代背景下,以人的觉醒展现了题材、艺术成就及语言等方面的创新,成就了追求自然和自由、注重自我的文风,使文坛活跃起来,并铸就了文学自觉的时代。
三、《洛神赋》的思想感情
读完《洛神赋》,最直观的感受一定是惊异于洛神超然的美貌,甚至和曹植一样“心向往之”,之后便共情于他的求而不得。怅然而畅快,便是《洛神赋》矛盾又统一的美。
中国文学历史上写美人的作品无数,从《诗经》到《神女》,从《湘夫人》到《清平调》,我们从不缺失美人,也不缺少歌咏美人的作品。文采斐然的也数不胜数,为什么有且只有曹植和他的洛神成了大众意义上飘逸“美”的象征呢?因为其作品中蕴含了风骨和寄托的感情。我们不难看出,曹植对洛神恣意又克制、浓烈又深沉的爱。曹植是作者,全篇却重点着墨于洛神。他的情感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深情,而洛神是神秘而若即若离的。可以说,直观上看,洛神处于主导二人关系的地位,而文章情绪的最高点是“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这是洛神所发出的一声长吟,渲染了洛神极其悲痛的情绪。不难看出,“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的“天道”才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
对其主旨,有“感甄说”“君臣说”“怀妻说”三种说法,分别是表达对嫂子甄宓、哥哥曹丕和妻子崔氏的爱。这三种说法莫衷一是,各有道理,诚然如今已不可考证,不同学派和学者也都针对自己的看法提出过相关论据,笔者更倾向于“君臣说”。
(一)曹植的“年少理想”
先不谈古代文人“美人香草”的固有情结,洛神对曹植来说,更像一种象征意义,象征着他求而不得的理想。曹丕和曹植在曹操死后争储,最终曹丕作为长子接管了魏国,而曹植则成为亲王远去封地,非诏不得入都城,《洛神赋》正是建立在觐见君王回来后的背景上。何况,曹植写过许多如《七哀诗》和《杂诗·南国有佳人》这些假借闺怨抒写的壮志未酬的作品。《洛神赋》的姐妹篇—《美女篇》中,曹植自比外表光鲜却得不到如意郎君的美人:“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那么,当他在洛水边惆怅徘徊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不是正是隐藏在深宫的天子,他曾经倾慕的哥哥,将他逐去封地的君王呢?当他被洛神无情拒绝时,他是否又想到他年少时期《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未酬壮志呢?
(二)《洛神赋》的细节
宋玉的《神女赋》对曹植的《洛神赋》影响很大。从这两篇文章的差异比较上可以一窥曹植创作《洛神赋》的主旨和思想感情。
“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这一段描写的是作者与洛神互赠玉佩,表达心意,同时感伤忧惧神女将他抛弃而强撑礼仪。《神女赋》中并没有“玉佩”一段,这也意味着曹植原创添加的“赠玉佩”情节与他个人感想关联性很大。
于是,顺带联想,《洛神赋》中玉佩传情之事,其实也发生在曹丕和曹植身上,就是那个不怎么被人提及的曹植为曹丕请要钟繇之玉之事。《魏略》曰:“后太祖征汉中,太子在孟津,闻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难公索,使临淄侯转因人说之,繇即送之,太子与繇书。”
届时,曹丕已被立为魏王世子。学界有观点认为,曹丕此举意在通过这件事试探钟繇是否心向曹植,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试探、敲打曹植。也就是说,“请要钟繇之玉”可能是曹丕与曹植之间的一次试探与交锋,对应在《洛神赋》中则是作者向洛神赠玉那段的“自表心意如明镜”,而洛神举着那块玉,也许暗指的是当年曹植帮曹丕要的那块玉。如果是这样,《洛神赋》的主旨在于“君臣说”就能解释得通了。
《洛神赋》中的“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几句有个化用典故。据西汉刘向的《列仙传》记载,周朝有个人叫郑交甫,他曾经在游览汉江的时候遇到过两个衣着华美而容貌迤逦的神女。郑交甫不顾仆人劝阻,执意要将自己的玉佩赠送给神女,最终导致被神女毁约的结局。这个典故是借郑交甫事迹体现曹植面对洛神的逡巡。但是,既然都互通心意,那么曹植为什么还担心“洛神”欺骗他?我们带入主旨的“君臣大义说”分析,首先曹植为了年少时期的野心和抱负,确实和哥哥曹丕有过多年的明争暗斗。因为曹丕的忌惮提防,曹植已经吃了不少苦头;而现在的他刚经历一场“审查”,幸好最后“降罪释放”。《三国志·陈思王传》有载:当时,曹丕即帝位不久,即杀了曹植的密友丁仪、丁廙二人。曹植本人也为监国谒者奏以“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被贬安乡侯,后改封鄄城侯,再立为鄄城王。这些对决心“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曹植来说,无疑是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曹植和洛神哪怕再怎么“心意相通”,因为这件事,曹植也不得不拘谨起来。于是,就有了下面所说的“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曾经理想离自己有多近,现在就离自己有多远。于是,他怎么能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呢?
在《洛神赋》里,曹植将理想披上了爱情的面纱;或者说,曹植对情感的分类并没有那么明晰。他将自己对理想的爱,对年少轻狂的忆,对哥哥的念,对君王的惧,对洛神的情和对现在自己的失望都糅合在一起。在早期,曹植的爱情观是有点儿倾向于打破世俗的。他写下的《愍志赋》中“欲轻飞而从之,迫礼防之我拘”之句也表达了他对礼教的不屑。但是,现在的曹植开始“申礼防以自持”,说明他也害怕自己的一言一行,一旦失误,这位“洛神”就会离他而去。因此,这里的“洛神”可能就代表了他一切的所思、所想、所求,是一个欲望的载体。
为了让她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冒冒失失”,因此曹植开始为了“洛神”而转变,只为了能感化“洛神”,留在“洛神”身边。于是,他的赤诚之心打动了洛神,洛神也愿意和他见上一面。而后,洛神就要离开了,离开前,她说了一句话:“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只怨恨人神有别,彼此虽然都处在盛年而无法如愿以偿。我倾向于将这句话理解成曹植对“洛神”的告别。纵然他仍然“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但他已经认清了现实,他将不再对洛神上下求索,而是走向另一种释怀,只是将她长记心中。
无论是让他情动而写下“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的哥哥,还是让他甘愿付出生命实现的抱负,其实都已经在王权的倾轧中离他远去了,只留下了回忆与清梦,虚构出一个幻影供他徒劳地寻觅触摸,这个幻影就是洛神。可是,即使是这样一个浮华的梦,也在他清醒之后被剥夺掉了。
曹植是一位诗人,只能在无尽的怅然中用文字抒发自己浓重的情感了。据史料记载,曹丕都会仔细阅读曹植的每篇文章,不知道他读完这篇旷世的《洛神赋》后又是什么感想。他们兄弟在许都一同度过的青春,他们君臣在铜雀台针锋相对的较量,都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但是,曹植的《洛神赋》跨越了历史,它以吉光片羽的形式重现着曹植一个人的长河吟断。
说洛神是曹丕、是甄宓、是崔氏、是曹植的所有政治理想的人格,其实都可以。洛神其实凝聚了曹植身边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亲人、妻子、朋友,以及穷其一生的理想。洛神是他的“水中月”和“镜中花”,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即。《洛神赋》就是他亲手为逝去的美好所写的诔,一篇以泪为墨的祭文罢了。
我们先是被《洛神赋》中洛神直观明艳的美晃住了眼,再惊叹于曹植对“洛神”灼热的迷恋深情,最后共情于美好消散的悲痛、理想远去的叹息。正因为我们清楚曹植青春时期的恣意张狂,才更痛心于他的“顾望怀愁”。他和他的理想曾经离得有多么近,如今他和洛神的距离就有多远。这种特殊的情绪,对于读者来说就像一碗复杂的五味子汤,能获得多重的情感体会。所以,曹植的《洛神赋》才能在美人遍地的文学史上力压群雄,艳冠群芳。
近年来,随着《洛神水赋》节目的走红,人们对《洛神赋》的关注度也多了起来,争论原型的讨论者也越来越多。古往今来,已经有数不清的人纠结、考据洛神的原型。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洛神赋》是曹植精神世界的传递,如果过于谈论现实,那就索然无味了。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们只是在这传世名篇中感悟作者对美与理想的追求,体味他梦的重量与温度。
最后,还是那句话,每个人与理想的距离,就是曹植与洛神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