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淮海集》中意象塑造的感官运用及美感

作者: 卢晓倩

意象是我国古代诗歌艺术理论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美学概念,它可赋予普通事物一种独特的美感。在意象的渲染下,野外纳凉一事被述为“画桥南畔倚胡床”(秦观《纳凉》),春雨初歇之景被绘成“一夕轻雷落万丝”(秦观《春日》)。无论是腻云笼日、兰皋泥润,抑或桃愁杏怨、红泪淋浪,都与词人秦观的所见、所闻、所感息息相关。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若想深入感悟这些意境之美,了解此种意象背后的情感,就要立足于词人,追溯至时代。

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是北宋婉约派词人。少年丧父,侍母家居。秦观年轻时追随苏轼,其文辞受到苏轼赞赏,擅诗、词、文,其中以词为最。其词语辞精巧、情韵兼胜、清婉凄丽、流畅文雅,多写男女情爱。词作以“风骨”为格调,具有强烈的士乐思人、豪放自如的情怀。观其生平,成就斐然。但是,在党派林立的北宋,秦观的一生也较为坎坷。受党派之争的影响,秦观屡遭贬谪。在仕途不顺的境况下,秦观的词作亦多含哀怨离情,在意象创造上也多偏感叹悲怀之意。

本文以《淮海集》为研究材料,结合秦观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历程,以赏析词集中那些令人惊艳的意象美感,探寻这些绝佳意象创造所运用的感官描写。

一、《淮海集》中意象塑造的感官运用

古典诗词最注重意象的刻画,通过意象描写传达出某种特定的境界,从而提升词的内涵,表现作者的心灵世界。“秦观词中的意象多种多样,有春意象、花意象、鸟意象、梦意象、水意象、泪意象、月意象等等。”(原宁《近五年秦观词研究综述》)这些意象多为视觉描写,以眼捕物,从而描绘出一幅幅清雅图卷。除却这些视觉描写,秦观在词中也常运用听觉、嗅觉等多种感官描写来刻画意境。

在意境塑造中,听觉描写是必不可少的。拿一处风景来说,若只有山峦翠峰、云雾蒙绕之景,而无鸟鸣猿啼、空谷传响之音,那此景必是无趣孤闷的。秦观深知“景无耳不活”的道理,在词中也多处运用听觉描写来叙景述事。他在《桃源忆故人》中写道:“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夜深露重,月洒清光,片片白霜铺杂在地上。月冷霜寒,境界何等凄凉!而此情境亦是主人公心境的写照,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云“有我之境”是也。在此凄凉之境中,主人公似乎在谛听着外面的一切,严城中凄厉的画角声尚未停歇,哀怨的乐曲便划破了寂静的长夜。词中的“梅花弄”,亦称《梅花三弄》,本属笛中曲,后为琴曲,凡三叠,故称。听“梅花弄”而曰彻,可见词人由首至尾听罢全曲,彻夜未眠,琴曲相伴。结尾两句,紧扣“梦破”之意,从听觉角度勾勒出主人公彻夜未眠之景,语言清丽,描写贴切。《沁园春·宿霭迷空》中的“微雨后,有桃愁杏怨,红泪淋浪”,写雨后桃杏之上的雨珠簌簌而落,含愁带怨,如美人红泪淋浪而下。本是雨珠自花瓣滚落,却写作美人落泪之景。词人将此处声音拟为泪珠,花则人也,人则花也,情景交融,打成一片。《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中的“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卖花声由轻风送至耳畔,其间浮动着烟火之气,极易勾起人们对美好之物的遐思与追求。在此诱惑下,女主人公亦动了买花插于鬓边的心思;可是纵有鲜花,谁适为容?想到此处,买花的心思便淡了,只好让卖花声过去,过去,直至过尽。此处的“过尽”用得恰到好处,从中我们能想象到女主人公谛听的神态,以及想买又不愿买的犹豫之情。此处意象妙就妙在词人将逝去的卖花声与光阴的流逝相结合,以耳中声音的渐趋微弱拟写时间的悄然转换。若一字一顿地吟诵“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我们便能真切感受到时间步伐的快速,咀嚼出昔日旧景不复的萧瑟之意。以声传情,以耳绘景,正是词人巧妙地运用听觉,才塑造了未提情却满篇情的境界。

在塑造意境时,嗅觉描写有着锦上添花的作用。嗅觉描写主要是指写作主体运用鼻子这一器官来辨析事物的香臭气味及气味的浓淡、远近等性状,并在辨析的基础上产生一系列的情感活动,进而将这种心理活动用书面形式表现出来的一种写作方式。秦观词的意象之所以美,不仅是因为景物的选择恰当,还因为他善用感觉描写,将景物特征糅在人的感觉里,以此构造出人景合一的世界,最终形成“有我之境”,于是意象便生动起来。《画堂春》一词中写道:“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开篇写春雨初歇,东风吹柳,地上零落的杏花夹杂着泥土的香气,此情此景催人睡意萌发。如此一来,便为春睡这一活动染足了气氛。王国维说:“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花残落地”是词人们常用的意象,秦观在此处巧妙地运用了嗅觉描写。风吹香来,一个“香”字便有多个含义,胜无数哀景。杏花本当令之景,此为第一义;雨后零落,此为第二义;堕地沾泥,此为第三义;泥沾落花,带有香气,此为第四义;燕衔此泥筑巢,巢亦有香,此为第五义。词人将如许含义凝为一句,只举首尾而中间不言而喻,语言优美而意味隽永,审美价值极高。在《纳凉》中,秦观也运用了嗅觉描写来摹景传情。“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月悬夜空,船家儿女吹起短笛,悠扬的笛声在水面萦绕不绝。晚风轻拂,莲花于池中摇曳,自有幽香缓缓散溢,闻之令人心旷神怡。诗人怡神闭目,不只感官上得到满足,连心境也分外舒适。笛声之远,莲花之香,好似都在耳畔鼻前。本只为满坞莲花而来,却嗅出了远方晚风的气息,整片天地突然更加辽阔。这个“香”字写出了莲花之盛,亦开阔了读者视野。若只是三两朵莲,又怎会有如此浓郁香气?若仅言满池莲花,又怎会有此般寂远天地?因此,嗅觉描写若运用得当,便能使意境更加朦胧悠远。

当然,除了文中所提及的视觉、听觉、嗅觉外,词中还运用了众多的感官来塑造意境。目之所及,耳之所听,鼻之所闻,勾染出一幅绘声绘色、情景合一的丹青画卷。正是这些感官的运用,才成就了秦观“字字入心,处处留情”的词调。

二、《淮海集》中意象塑造的美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若仔细研读秦观的词,你会对其观点表示赞同。是金风玉露的刹那相逢,亦是淡烟流水的无际幽远,还是月迷津渡的若隐若现,方勾勒出清丽婉约却含伤情之意境。

秦观的词是极美的,这种美不单单是金炉小篆、黛蛾飞鸿之景物,而是一种字里行间的动人心魄。读《如梦令·春景》,你不仅能看到莺嘴啄花、燕尾点波之雅,还能品到春光盛衰、削骨相思之意;读《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你不仅能看到碧野朱桥、飞絮落花之殇,还能尝到韶华难留、离恨难抒之苦;读《望海潮·洛阳怀古》,你不仅能看到柳下桃蹊、华灯碍月之美,还能叹出世事蹉跎、人世沧桑之感;读《行香子·树绕村庄》,你不仅能看到青旗吹扬、水满陂塘之景,还能融进春光明媚、万物竞发之乐……还有太多太多的清雅忧喜被混进了墨里,在这风雅的世间里默默吞诉。翻开《淮海集》,墨香绕着词卷黏附在指尖,好似透出当年春水哀色的郁郁之情。

秦观在选择意象方面极为出色。在抒发怀旧之情时,他会选择飞花、流水、东风、行人等意象,以此残败流逝之景衬年华暗换之意;在抒发洒脱之感时,他会选择清风、皓月、孤篷、天涯等意象,以此寥廓悠远之景衬霁天空阔之意;在当抒发伤离之悲时,他会选择黄云、空阶、苍苔、烈酒等意象,以此凄凉衰飒之景衬愁闷郁郁之意。秦观对意象的把握极到位,他所选择的是既具美感又可寓情,并且贴切语境的事物。正如《阮郎归》一词中的“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夜色深沉,画堂深处幽寂无人,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摇曳的烛光,而此时恰好秋风把蜡烛吹灭。夜深幽会一事,秦观没有选择窗外清月,没有选择檐上灯笼,而是选择银烛,并让秋风无端端地吹灭了烛火。幽会自然是越隐秘越好,银烛之光虽小,也嫌太亮,而秋风就凑趣地把蜡烛吹灭了。幽会之时,风吹烛灭,同为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也有这样的词句,“银烛生花如红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一阵白蘋风,故灭烛、教相就”(《忆帝京·私情》)。同是风吹烛灭,黄词“故灭烛,教相就”,不免太露痕迹,秦词着一“无端”,就比黄词高明。《草堂诗余》评曰:“恐未必‘无端’。”烛光何其微弱,一个稍重的转身、一口长长的吐气、一个有意无意地挥袖就可以把它扇灭,“灵犀得暗通”暗示了这种可能性。在《阮郎归》一词中,正是因为秦观选择了微弱闪忽的银烛,方才有了秋风的无端、隐秘的暗通,以及这黑夜中的紧张颤抖。若其选择“提灯相会”抑或“皎月相照”,一则不符合幽会的境况,二也缺少了一些刺激的观感,又何来欢情下的心意百转?

在意象勾勒上,秦观的词亦经得起推敲。在《桃源忆故人》中,角声惊梦被描述为“惊破一番新梦”;在《调笑令》中,佳人相会被描述为“冉冉拂墙花影动”;在《虞美人》中,江畔送别被描述为“柳花无数送归舟”;在《南歌子》中,情思烦扰被描述为“乱山何处觅行云”……意象选择虽已极美,但渲染润色亦必不可少。秦观在勾勒意象时多用修辞,其写作手法多种多样,频繁使用叠字、铺叙、用典、比兴、点染等。例如,《如梦令》中的“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遥夜”即漫漫长夜之意,从音韵学角度看,其构成双声,与“长夜”相比,它不仅从意义上还从声音上模仿出夜漫漫而难尽的感觉。再有“沉沉”的叠字,更增强这种感觉。再看第一句,其妙处便在“如水”的譬喻上。是夜长如水,是夜凉如水,还是黑夜深沉如水?只言“如水”,却没有限制在何种性质上相“如”,而是让读者去体会品尝。联系“遥夜”似乎是在叙夜长,联系“沉沉”又似叙述夜深,联系“风紧”又似形容夜凉,寓意更为丰富。如此勾勒下,这普通的“黑夜”意象也平添了一丝韵味。同时,秦观在意象描述上也喜用颜色。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秦观词中的色彩运用也是相当多的。《点绛唇》中有“乱红如雨”来描绘残春时节,《眼儿媚》中有“楼上黄昏杏花寒”来点缀相思愁苦,《泗州东城晚望》中有“林梢一抹青如画”来状写山抹微云。还有《八六子》一词中的“青骢”“红袂”“素弦”“翠绡”“黄鹂”等,都是用颜色的字眼,更增加彩色之美,使人仿佛看到一幅一幅的图画,在幽美的景象中饱含凄楚之情。色彩的运用为情感的诉说提供了绝妙的途径。正是这些花红柳绿、黄云白雾才更好地传达了词人的心境,而秦观对意象的勾勒及渲染也更好地塑造了词中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浣溪沙》一词有如下评价:“境界有大小,不以是非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他认为,此词结句境界虽小,然艺术性却高。正是因为秦观在修辞及色彩的运用上有着独到的见解,所以才塑造了如此精美无比的艺术境界。

无论是意象的选择还是勾勒,对于一首好词来说是缺一不可的。秦观能将词写得如此柔美雅丽,全凭景物的择断及手法的着墨。秦观词的意象、意境之美也非三言两语便能述尽,唯有细细赏读方能敲开那片“月高风定露华清”的天地。

本文从秦观词集的意象美感、感官运用等方面简要探讨了《淮海集》,对秦观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观秦少游一生,仕途不畅,生活穷困,心境郁苦,但也正是这般悲苦的人生经历,方给了他无尽的灵感,也让他得以创作出世人称赞的佳句。总之,正因有了风流多情的秦观,人间才更加柔情百转、清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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