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中的美学意蕴研究

一、 李清照美学意蕴的形成

李清照，中国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女性词作家。她的《词论》开创了中国词学批评史的先河，更是被刘体仁赞为婉约词之正宗，当行第一人也。李清照词的审美价值开创了新一代词风，改变了北宋末年的词风和词史的发展走向。在男权至上的时代，李清照却能得到如此高度赞誉，足见其成就的不凡。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美学意蕴是一种建立在艺术风格与情感蕴涵基础上自然生成的一种审美境界，同时也体现了创作者艺术的审美素质和美学层次。“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人间词话》）李清照的词品可以用“风清骨峻”来形容。词作中，李清照以真情实感赋予文字生命力，“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玉楼春》）等皆是鲜明的例证。王灼在《碧鸡漫志》中亦称：“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正如法国人丹纳在《艺术哲学》所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追本溯源，我们要了解这个集万般才华于一身的李清照，固然要探究她所处的宋代。

（一）宋代女性审美意识的觉醒

北宋建立后，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都达到了全盛，城市呈现一派繁华景象，可谓“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宋代高度繁荣发展的商品经济及在此基础上蓬勃发展的市民审美文化，营造了一个温和宽松的社会文化氛围。与此同时，宋代女性受前朝开明文化风俗的影响，她们有了较多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也为当时女性意识的觉醒提供了适宜的条件，使宋代女性审美意识逐步从男性主体意识中剥离而渐趋独立。

经济的繁荣继而推动思想上的解放，只有在个体意识觉醒的前提下，审美行为才能发生，才能带来文学审美的自觉。也就是说，李清照也是在自我意识处于自由状态下，她的词才有了缔造艺术辉煌的空间。李清照接受了魏晋时代精神的灌溉，她是历史文化和时代土壤培育的宋代女性觉醒的典型。在她身后站着一群刚刚从封建礼教中复苏的宋代女性，她们不仅继承了魏晋文学艺术的优秀遗产，更重要的是魏晋人性觉醒的春风唤醒了她们沉睡的女性意识，使她们试图超越礼教的束缚，实现女性生命个体的自由和人生的价值。因此可以肯定，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就是成就李清照美学意蕴的内在因素。

（二）曲折经历造就美学风格

李清照的一生以“靖康之变”为分界线，前后词风有很大的差别。她前期的生活幸福美满，词作大多写的是她的闺中生活和自己的思想感情，后来虽然丈夫赵明诚不时外出为官，她因思念丈夫不免寂寞孤独，写一些词来表达自己的相思之苦，但仍饱含愉悦之情。到了后期，她经历了社会变乱时期的叱咤风云，丈夫赵明诚病死，她避乱江南，漂泊孤苦。在她饱尝了人世间的各种辛酸之后，词风也变得悲凉和凄切，词调也就相应地变得更加沉酣、饱满，富有生命的厚度。一首震惊词坛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应运而生，全词如在哭泣，如在哀怨，写出了词人长期积蓄在内心的愁苦。

作家、词人的情感都是细腻而又敏感的，夏天去极炎之地，冬季去极寒之地，才能透彻地感受冬和夏。李清照的一生也是经历了断崖式的情感体验，正是因为这些经历给了她创作的灵感和情绪的积淀，加之文学功底的铺垫，那些明快、凄婉、惆怅的意蕴便跃然纸上，感动着横跨千年的读者。由此可见，李清照词独特的美学意蕴，与其身世经历、特定情境下的审美体验密不可分，也与她本人的审美情趣、性格特征息息相关，而这些因素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独立纯粹地起着作用，而是长期酝酿、交织影响，既复杂又多元。

二、李清照词美学意蕴的体现

一个时代的文人因环境、思想的相互影响，总会有其独特的审美特征和表达方式。对此，钱锺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有段精辟的见解：“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每个作家不同的感悟与才情，体现出了不同的心境情思。作为古代为数不多的女性作家，李清照以其细腻的笔触、敏锐的洞察力，向我们展现了她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内心世界。本节将结合其经典词作对其意境、词风和韵律等方面进行探究，挖掘其意蕴的表现方式。

（一）《如梦令》人间词画—意境美

李清照性格开朗活泼，与大多古代深居闺中的女子不同，她喜欢郊游踏青、游船赏景，亲近自然。从她的早期作品也可读出，年少时的李清照作品风格灵动跳脱，多以明快基调书写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渗透出青春少女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情绪。她的词营造的是画艺景象，不仅有物、有景，还有人的情思，画里的世界反映的是灵动的画面，就像影视剧本，有着一个个转接和流动的画面。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词是李清照随父亲来到汴京后，回忆自己在闺阁中的悠闲时光所作，语言质朴无华，用了极少的语言，却呈现出了一幅活泼、欢快而富有情趣的画卷。画面中有黄昏落日、溪泉流水，池塘中有簇拥的荷花丛。妙龄女子缓缓划动双桨，带着微醺的醉意游弋于晚霞的美景中。美酒胜景带来了沉醉和强烈的兴致。在醉酒的恍惚中，少女突然意识到迷路了，慌乱中划进了藕花深处。一群在花池中栖息的鸥鹭被惊醒纷纷逃窜，这一动态的美景让少女又惊又喜。这幅动静结合的画面，意境十足，激发了我们无限的遐想，少女天真活泼的神情和清纯俏皮的形象宛然在目。

从用词的审美选择来看，词中“常记”二字表明这是件回忆中的事情，开头平淡的起句营造了一种自然、平易的韵味，像对一位老友讲自己身边的趣事。词景地点是在“溪亭”，时间为“日暮”时分，通过“沉醉”二字我们已经感知到词人内心的欢愉，“酒”在词中是一种个性释放与自我解脱的工具。从“沉醉”后到“不知归路”也更加凸显了词人那种兴致未满、流连忘返的意味，而“兴尽”一词又将那种兴致未满的状态向前递进了一步，兴尽才想到要划船离开，那未能尽兴又会怎么样？随后的“误入”又不动声色地将我们的视线引入到了那盛放的荷花丛中。后面连续两个“争渡”，透露出词人那种迷路后急需找到出路的焦灼心情，而在寻找出路时，“惊起一滩鸥鹭”使画面活跃了起来。

李清照在文学意蕴上描绘了一幅绝妙的水墨画，带着我们一起沉醉，共赏那黄昏的日落，一起划船争渡，看着藕花池中的朵朵藕花和群群飞来的鸥鹭。在精神上，她向我们传递了一个少女善于享受快乐，发现美，并善于记录美与快乐的过程。李清照在词中展现得无惧无畏、诗情酒意，为我们带来了一种豁达之美、灵动之美，也是真正的自由之美。

（二）《声声慢》孤苦幽绝—凄清美

从无忧的少女时代到孤独的晚年，李清照似乎看透了这世间的无常，此时的她犹如一叶浮萍无依无靠，仅存的只有她日渐憔悴的模样和孤独悲伤的叹息。全词虽无一字提到亡国丧夫的伤感，但字里行间都溢出了词人丧夫后的孤独绝望，词中所表现的凄凉意境可谓到了极点。

《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十四个字，每个字都渗透着词人那丝丝愁闷与孤独的哀怨。清晨睁开眼，词人便四处张望着寻找些什么，回过神儿发现空荡荡的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冷冷清清的寂寞让词人倍感孤独。这三句中的每一句都是前一句的升华，将词人的愁苦哀怨表现得淋漓尽致，也算是整首词的一个感情基调。带着无尽的愁思，又恰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入眠，于是词人想借着微醺安睡，但即使是喝上了“三杯两盏淡酒”，依旧抵不过愁绪和寒意。“酒”是李清照词中出现较多的意象，而在这里“酒”已不再是一种贪欢的饮料，而是消愁释怀、自我解脱的工具。“怎敌他晚来风急？”词人欲借酒忘却愁绪，然其实正因为太过凄苦才寄情于酒，酒醒后哀凉愈加浓烈，又是心头“凄凄惨惨戚戚”的复始。尼采说过，“醉”是“高度的强力感……时空感变了，可以鸟瞰无限的远方，就像可以感知一样”。满心的愁绪，无法平息的内心，这种欲醉难醉的状态激发了词人更大的感伤。“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借助身体、物体与知觉来理解和表达世界是李清照词作的惯用手法。看到雁群呈“人”字形飞过，激发了词人无尽的思念。年年岁岁雁相似，而与词人岁岁年年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种物是人以非的情愫，让我们品尽了酣畅的凄清之苦。

这首词妙在词人将凄苦意蕴化作了一个个的事物。全文未见“愁”字，但句句都透露出满心愁怨，通篇的最后“怎一个愁字了得”中的“愁”字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词人留下的这种愁情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萦绕在我们的心间久久不能散去。《声声慢·寻寻觅觅》流露出了词人思念亡夫的寂寞心情和凄清幽绝之感，一层层细腻地展现出来。此词在艺术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出语清淡，用情极苦，在表现技巧上词人更是匠心独运，达到了臻于完美的艺术境界。

三、李清照美学意蕴的影响

李清照作为婉约词之宗的地位是早已确立，不容置疑的。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评价：“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清照既有女性敏锐缜密的感知，又具有独特的政治敏感和时代见解。她不拘囿于家庭的狭窄空间，涉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国家、民族、历史的主题都选入了她的作品，从而使她的作品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强烈的战斗性与时代感。

李清照对艺术有着独特的追求与偏好，其词的美学意蕴—清新秀逸与气骨沉郁深刻地影响了后代词人。李清照词中的这种美感特质，也是我们民族审美文化长期演变而成的一贯传统，这种传统以一种隐秘的状态深深影响着后世文人的审美心理与创作心态。

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着力探讨了李清照词作的美学意蕴。李清照词的审美特质集中表现为艺术风格与情感意蕴上的特色。在美学意蕴成因部分，笔者从社会发展的历史基础和个人经历的现实基础两个方面，分析其对李清照词作思想内涵的影响。在文本层面上，笔者探析了李清照词在语言、意象，以及结构布局上的特点，梳理出其词清疏秀逸的韵致美，重点探析了其词中饱满的情感分量与深沉悲凉的审美意蕴。最后，笔者把李清照词中的清丽与沉郁的特色放到传统民族审美语境下，探讨了其价值及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