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小说《中秋晚》的精神分析解读

作者: 王悦康

“五四”时期女作家的创作整体而言较为稚嫩,但凌叔华“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较成熟的感性和敏锐的心理观察”(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具有一定的现代意识。在小说主题方面,凌叔华的小说大多从主人公的心理层面出发,探究在社会剧烈变动时期,经历传统礼教从而成长起来的女性面对婚姻问题时的恐惧和忧虑。在小说创作方面,凌叔华直接学习借鉴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创作技巧,运用象征、暗示等技法,展现作品主人公的潜意识、幻想、梦境等心理活动,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中秋晚》正是其代表作之一。

一、象征与压抑

《中秋晚》里有两个较为突出的线索性物品,即敬仁太太为敬仁准备的团鸭和被敬仁失手砸破的花瓶。这两件物品在中秋节当晚的归宿,暗示了敬仁太太之后的命运,带有极强的象征意蕴。

团鸭是中秋节敬仁太太精心准备的一道菜。小说开头写敬仁太太特别吩咐厨子要把团鸭炖软乎。这时,敬仁也附和说要把团鸭再炖一炖,最好再加些玉兰片。假设团鸭是敬仁太太的象征,那么此时敬仁对团鸭(敬仁太太)的态度是积极的、喜爱的,因为下文很快描写到敬仁坐在大椅上欣赏敬仁太太的穿着与容貌时的场景,最后的结论是“他觉得她今晚非常的美”。但是,当敬仁突然得知干姐姐病危的噩耗后,形势急转直下。由于敬仁急于见干姐姐最后一面而不能及时吃到团鸭,因此敬仁太太显得特别焦虑。在迷信的敬仁太太看来,如果没有吃到团鸭,团圆宴是不圆满的,她害怕这会是她和敬仁未来婚姻生活不幸的一种征兆,所以她在敬仁临走前央求他吃一块团鸭。但是,敬仁觉得团鸭很腻,吐了出来,结果敬仁没有见到干姐姐最后一面。他回来后埋怨敬仁太太让他多吃了那一口团鸭,耽误了时间。当敬仁得知敬仁太太居然不满自己在中秋团圆夜去看将死的干姐姐,认为这是不详之事后,转悲为怒,将小茶几上一个用来供神的花瓶砸了个粉碎。这件事在敬仁太太看来又是一件不祥之事。

从第一层象征看,中秋晚的团鸭和供神的花瓶皆寓意着吉祥和美好,由于团鸭被敬仁吐掉,花瓶也被敬仁砸碎,这个家庭往后的境况也随之破败,这一层象征是表象的。在家道败落后,敬仁太太曾向母亲诉苦,认为就是当年中秋晚和丈夫的争吵,丈夫不仅没有吃团鸭还把供神的花瓶砸碎,这才导致现在悲惨的境地,这是她命中注定要受这场灾祸。而母亲也认为这些都是天意,她让女儿趁早积善修福,希望来世能有好报。这一层象征是作品中人物的理解。

从第二层象征看,站在作者的立场进行分析,团鸭和花瓶是敬仁太太的象征,这或许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意义。团鸭和花瓶的归宿,恰好与其后敬仁太太被敬仁抛弃的命运形成对照,表现在“五四”那一转型过渡时期,意味着虽有新思想的影响,但强大的封建观念仍然钳制着女性。夏志清认为,“在揭发旧传统的某些愚蠢观念上,《中秋晚》是可以跟鲁迅的《祝福》相媲美的”(《中国现代小说史》)。

如果站在精神分析的视角,再往深处分析,团鸭和花瓶实际是敬仁太太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力比多”的象征。在人类社会中,“力比多”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为了找到一个更好的宣泄途径,“力比多”会以开玩笑、失言、笔误、做梦等形式间接表现出来,更会升华到各种物质和文化的创造活动中。在小说中,敬仁太太非常重视中秋晚。她穿着新婚时穿过的湖色礼服,袖口和裙脚都绣着金色的印花,脸颊上还抹了桃红色的胭脂。从敬仁太太的装扮可以看出,她制造的这一切浪漫氛围是要与敬仁亲热,从而宣泄潜意识中压抑的“力比多”。而压抑的原因,后文很快给出了解释:敬仁想拥抱并亲吻他的敬仁太太,但传统的礼教要求他们要克制不能外露。囿于传统观念,敬仁太太的欲望不能得到正常满足,此时敬仁太太通过开玩笑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力比多”,她故意告诉敬仁自己不会喝酒,要另找一人陪他喝。敬仁太太的方式使敬仁给出了积极的回应。但很快,随着敬仁干姐姐病危的噩耗传来,敬仁来不及吃敬仁太太精心准备的团鸭,使敬仁太太陷入了焦虑的境地。实际上,分析敬仁太太的潜意识,她的焦虑并不是表层的敬仁吃不到团鸭所引起的,而是敬仁不能陪伴她(这是夫妇俩第一次过中秋节)。因为敬仁太太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力比多”无法被释放出来,所以在敬仁临走前央求他一定要吃上一口,以使她的“力比多”得到宣泄。结果是敬仁吐掉了团鸭,敬仁太太的“力比多”宣泄受阻,由此也引发了其后的花瓶砸碎事件。

敬仁回家后,由于敬仁太太的“力比多”宣泄受阻,出现了“失言”,敬仁太太对丈夫的埋怨表示不满,并说过节少见死人总归是好事。敬仁太太的话表面是对敬仁干姐姐的不敬,实则是对敬仁的突然离开导致自己不能宣泄“力比多”而表示不满。由于敬仁太太的“失言”,敬仁一气之下失手将花瓶砸碎,这最终导致“女性的歇斯底里”。此时,敬仁太太情绪失控,她哭着向敬仁表达不满,埋怨他在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晚上成心与她作对,既把她精心准备的团鸭吐掉,又把供神的花瓶砸碎。敬仁太太的歇斯底里,从精神分析的视角看,实际是因她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团鸭和花瓶是情爱的寄托物,这些寄托物没有被敬仁接纳,同时也象征着敬仁太太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力比多”无处宣泄。

二、梦境与俄狄浦斯情结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被压抑的欲望以伪装形式出现的满足”(马新国《西方文论史》)。并且,人在白天精神疲倦、注意力涣散时也会做梦,这被称为“白日梦”。在小说中,作者描写了两段梦境,分别是敬仁太太的“白日梦”和敬仁的“夜梦”。

敬仁太太的“白日梦”发生在敬仁去往干姐姐住处的时候。此时虽已近夜半,但敬仁太太的意识是清醒的,并非睡着后无意识的梦,因此仍属于“白日梦”。小说中,敬仁太太坐在卧室的窗前胡思乱想,她梦见厄运化作了魔鬼,正围着那块被敬仁吐掉的鸭肉,商量如何陷害她的丈夫;而她自己则迷失在了一片森林中,森林周围布满了黑暗、恐怖、忧愁和阴冷,这些都紧紧束缚住了她,她渴望能有人把她从这迷暗的森林中解救出来,而在她模糊的幻觉中,她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敬仁。

敬仁太太的“白日梦”实际表现出的是欲望的不满足。在敬仁太太的梦境中,最使她焦虑的是“鸭肉”。敬仁吐掉了鸭肉,敬仁太太害怕敬仁会遭遇不测,但由于她不敢直接向敬仁表达不满,因此此时她的需求被异化成了“鸭肉”,由“鸭肉”代替敬仁太太来向敬仁表达不满(梦境中表现为魔鬼在商议如何摆布敬仁)。与此同时,敬仁太太又十分需要敬仁,她的欲望虽无法被满足,但又无处宣泄,所以只能再次寄希望于敬仁,希望他能尽快平安归来。这在梦境中的表现是敬仁太太希望敬仁能把她从迷暗的森林中领出来,把她从恐惧和忧愁的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我们对敬仁太太进行精神分析,可以得出敬仁太太既对敬仁不能满足其欲望表示不满,同时又在需求上依赖敬仁。

敬仁的“夜梦”发生在他将花瓶砸碎,敬仁太太歇斯底里之后。他梦见刚去世的干姐姐穿着七八年前的衣服,在他家里招手唤他,随后他便惊醒,开始回忆七年前自己发疟疾,干姐姐照顾他吃药时的情形。虽然敬仁的梦非常短暂,但其后他对干姐姐的回忆恰好凝缩于之前梦境中干姐姐招手唤他时的情境。这对应了弗洛伊德的“梦的凝缩”理论。弗洛伊德认为:“在所揭示出的一切梦念中,只有极小部分以其观念元素表现于梦中,我们则可断定,凝缩作用是通过省略而实现的;也就是说,梦并不是对梦念的忠实翻译或原封不动的投射,而是对梦念的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复制。”(《释梦》)

敬仁在这个时候梦见干姐姐,不只是干姐姐刚去世的缘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也是敬仁压抑欲望导致的,这可以从敬仁醒后对干姐姐喂他吃药的回忆里获得答案。“他从她手里一口一口地喝那杯白糖水送丸药下去。末了一口,他的唇碰到她滑腻带着粉香的手上,心里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的感触,不觉狂嗅了一下。她的腮飞红,他微微笑了笑便睡倒。以后干姊见了他,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对他的事,更显出关切的样子。”这一段描写可与郁达夫在《茫茫夜》中的描写相对照。在《茫茫夜》里,男主人公把从素不相识的女性那里得来的针和手帕视若珍宝,并用其大力刺进自己的脸颊,血渍、香味、手帕都让他觉得一种愉悦。很显然,敬仁的干姐姐“滑腻带着粉香的手”也给了敬仁一种愉悦。并且,此时的敬仁刚刚经历了干姐姐的去世、敬仁太太的争吵,内心处在一种消极和失落的状态,他却在这时回想到自己和干姐姐这样一种带有暧昧意味的场面。从这层意义上讲,敬仁的干姐姐已然成了敬仁除了敬仁太太之外的另一个他者想象,是潜意识中“本我”的欲望与冲动被压抑后的心理补偿。敬仁梦见干姐姐,在某种程度也是对“力比多”不能宣泄的不满。一方面是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如前文所述,在晚餐刚开始,面对敬仁太太的盛装打扮,敬仁想和她拥抱并亲吻,但传统的礼教要求他们要克制不能外露。这时敬仁的“力比多”已经被压抑了下去。另一方面是干姐姐去世的噩耗与敬仁太太的歇斯底里,导致一向觉得敬仁太太好看的敬仁突然发现敬仁太太长得很丑。原文写道:“他望见她红肿的鼻子显得非常硕大,那两片觉得可爱的嘴唇,已褪尽胭红的颜色,只见一个酱紫的憋着想哭的嘴。她的眼睛平常本来就不美俏,因为相爱,所以觉不出毛病来,此时他看出她的眼角是吊起的……这是结婚以后第一次他觉得他的女人难看。”自此,丈夫开始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最终家道败落。由于前述两方面原因导致敬仁和敬仁太太其后夫妻生活的不顺利,敬仁对现有的欲望无处发泄,“现实原则”无法压制冲动,最终“力比多”接受了“快乐原则”,敬仁也就由社会性的“自我”滑向了动物性的“本我”。

我们在对敬仁的心理进行精神分析时,还要注意他是一个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人。在弗洛伊德看来,人在孩童时期会受到来自家庭、社会等各方面的压力,欲望不能得到充分满足,因而经常被压制,最终在无意识中形成“俄狄浦斯情结”。这在小说中表现为敬仁父亲的缺失,而母亲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敬仁的心理。

在小说开头,当敬仁拉着敬仁太太的手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母亲。“‘这是团圆节……应该团圆的……可惜妈妈不在这里,你做菜的口味她也喜欢的。’他想到他的爱母在乡间单身与妹妹过节的孤寂,不觉神驰了一晌。”另外,在敬仁梦醒后,他回忆起七年前干姐姐喂他吃药时的情形,原文尤其注明干姐姐是“替他母亲”喂他吃药。作为敬仁内心除敬仁太太之外的他者想象,干姐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敬仁母亲的替代物,目的是缓解敬仁内心的压抑,而这种压抑恰好是无意识的。

对凌叔华小说《中秋晚》进行精神分析,我们可以一探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本文对敬仁太太压抑的心理解读以及对敬仁的梦境分析,一方面对“文学是人学”之人性问题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剖析,另一方面也对婚姻中男女的情感问题进行了探寻。凌叔华的《中秋晚》为我们提供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男人和女人真实的心理写照,既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又对人性内心幽暗处的挖掘及妇女解放等社会问题的揭露带来一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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