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德谦“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不可囊括陶渊明之诗文
作者: 孙语浓苏轼评价陶渊明之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即看似浅显,实则温和高妙,而孙德谦先生认为陶渊明之诗文均有“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特点。笔者认为此观点略片面,笔者的想法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是陶渊明之诗和散文的特点而非其骈文的特点,其骈文应是声韵和谐、辞藻华丽。本文从陶渊明的诗和文入手,探究其写作内容、艺术风格、思想情感等,以证笔者观点。
陶渊明之诗歌种类多样,如质朴自然的田园诗、忧思深广的咏怀诗、仁厚古风的赠答诗等;文章类如散文《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骈文《归去来兮辞》《闲情赋》等。“他以真率质朴的如椽巨笔和参与农耕劳作的生活经历,不仅为诗坛开辟出新的领地,更为后世描绘出真实的人生场景。”(袁世硕、陈文新《中国古代文学史》)其平淡自然的诗歌风格与东晋玄言诗人倡导的清淡文风有一定联系,但他也是超越时代的。儒、释、道等多家思想对他都有影响,这都不能完全概括陶渊明独特的性情,因此笔者认为孙德谦先生的观点稍有片面,“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可以概括其诗歌及散文特点,骈文则不然。接下来将具体展开论述。
一、陶渊明之诗的“质”与“癯”,“绮”与“腴”
(一)“质”与“癯”
1.遣词造句之“朴”
陶渊明的诗“冲澹深粹,出于自然”(杨时《龟山先生语录》),其文句锤炼贴切,不露痕迹。例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两句,“种”“盛”“稀”均为直写,语言朴素,不事雕琢,乍一看甚至“平淡到无诗”(钱志熙《陶渊明传》)。再如,“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两句,一个“扇”字,自然而然使人感受到春风的和煦。陶渊明之炼字,都是用一些平常的字眼,并不刻意追求艰深,以少总多,洗练浑然,诗风朴实,不存驰誉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触就诉诸笔墨,既无矫情也不矫饰,将日常生活诗化,用家常话写家常事。陶渊明的诗歌天然本色、精练传神,他善于提炼日常生活中的口语入诗,沾染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也常用比喻、象征、寄托等手法,即使使用典故也是俗语化,貌似“枯淡”,而中实膏美。
2.诗中意象之“真”
陶诗的情、景、事、理浑融一体,描写景物并不追求物象的形似,叙事也不追求情节的曲折,而是透过人人可见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达高于世人之情,写出人所未必能够悟出之理。陶渊明重在写“心”,写那种与景物融为一体的,对人生了悟的心境。陶诗发乎事,源乎景,缘乎情,而以理为统摄。新苗、月亮、炊烟、春燕、青松、秋菊、孤云、飞鸟,都已不是寻常的事物,它们既是客观的又体现了诗人的主观感情与个性,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陶渊明诗中所描绘的意象,处处展露的是其真实的生活,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描写的是庄稼的长势,“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写尽农田劳作,“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记叙了一场火灾。这些意象都是生活中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场景,并没有虚幻的意象,如梦境、神鬼、传说等。因为诗人充满艰辛的一生不允许他有闲心去关注虚无缥缈的“天道”,因此读其诗便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幅真实的生活画卷,诗人正在其中娓娓道来他自己的经历。朴素自然的语言和疏淡的笔法精练地勾勒出生动的形象,传达出深厚的意蕴,达到了写意传神的艺术效果。
(二)“绮”与“腴”
1.抒发情感之“厚”
陶渊明擅长用平淡朴素的语言传达出深厚的意蕴,这就是所谓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其诗表达的感情并不单一,而是深厚的,多层次的,禁得住人们反复品读。例如,“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只有亲身务农者才能感受到其中的辛劳;“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则毫不避讳,直接抒发了诗人对官场的厌倦,对自然的向往;“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以醉人醉语暗示自己对时事的看法,也就是萧统所说的“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渊明集〉序》)。另有《杂诗十二首》,首首都是对年华逝去,未能建功立业的悲慨,而“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又抒发了诗人济世的情怀。虽然忧愤满怀是陶渊明的常态,但他诗中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情感,他也有金刚怒目式的作品,如“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极尽狂放雄健,气骨凛然,抒发了对荆轲的惋惜。
陶渊明的诗时而写官场,时而写田园,表面看似是仕与隐矛盾心理的无法调和所导致的结果,但究其根本,都是陶渊明“不违心”的表现。陶渊明实实在在,不刻意,不做作。为官是为了生活而不是其他浮夸的理由,即便有济苍生的猛志,也不趋炎附势,不与权贵同流合污,他忍受不了官场的黑暗就回到淳朴的田园。陶渊明可以坚持自己的本性反复游走在仕与隐之间,不受世俗陈杂的干扰和羁绊。这种豁达的心态,归根结底是由于陶渊明执着于眷恋自然的朴实人格。
总之,陶渊明远离官场后,或赋诗文以自娱,或郊游,或登高,或饮酒解颜,或与友朋唱和,或与幼子嬉戏,精神世界十分富足,因此其诗抒怀,也就有了“绮”与“腴”的特点。
2.思想境界之“深”
陶渊明具有高风亮节的人品和归隐脱俗的志向,其志洁,其行廉,这就奠定了其诗的思想意境较为悠远。他不仅承汉魏风骨,绍魏晋之风流,同时因处在一个玄学大兴,儒、释、道思想齐鸣的时代,受到各家思想的影响,他的诗也具有深刻的哲思和理趣。陶诗中的“理”不是抽象的哲学说教,而是在生活中亲身体验到的,其中包含着生活的情趣,表现了他对宇宙、历史和人生的认识,是探求其奥秘和意义的结晶,而这一切又是用格言一样既有情趣又有理趣的语言表现的,取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的效果。“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等诗句都言浅意深,富有启示性。一方面,陶渊明决心忘却世俗,在田园自然中悠然自得地安度晚年;另一方面,陶渊明由亲历的农村窘迫的生活勾起对世情的关怀和对政治的批判。陶渊明终究割舍不去时代的情感,他还有包容世情的胸怀,不落冷漠隐者的窠臼。陶渊明心理的反复和矛盾,都恰恰表现出他忠于“心性使然”的特质,他没有把仕与隐在形骸上或精神上界限化,他的思想是开阔的,他的心性是自然的。
当时的山水田园诗意境并不深远,诗人与山水止步于观赏和被观赏的层面,而陶渊明将人与自然合而为一。以《归园田居五首》其一为例,无论是山川、落日还是炊烟、飞鸟,以及处在其间的人,都处于一个静谧祥和的图景中,正是物我两相忘、天人合一之境。田园的宁静、质朴、纯粹,与社会的喧嚣、黑暗形成鲜明对比,也就发展了陶渊明诗中的哲理。
说到诗中哲理,最著名的便是《形影神三首》,如“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以天地山川之永恒、草木霜露之更替来说明人生的道理,“言有尽而意无穷”,真正做到了情、事、理浑融无间。再如,《饮酒二十首》其五,诗人于东篱采菊,昂首见青山,看着山气氤氲,缭绕而上,飞鸟投林,一片茫茫,此中真意,何须言说?其境界便如王士祯所说“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古学千金谱》)。如此种种,回味无穷,也证明了陶诗的“绮”“腴”。
一言以蔽之,陶渊明之诗纯任自然,向往的是回归真我之境。
二、陶渊明之散文的“质”与“癯”,“绮”与“腴”
(一)质—语言恬淡优美
陶渊明擅长白描,“文体省净”(钟嵘《诗品》),语出自然,如《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描绘了桃花源安宁和乐、自由富足的生活,短短三百余字,便把发现桃花源的始末和桃花源中景物、风土、民情交代得清清楚楚。陶渊明虽是虚构的世外仙境,但也采用了写实的手法,给人以真实感。文章中“忽逢”“甚异”相照应,间接写桃花林之美且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清新隽永,景色优美,造句优美而自然,宛若信手拈来。进入桃花源后,陶渊明先后将土地、屋舍、美池、桑竹、阡陌等景物一一写下,直截了当地叙写所见所闻。
文章开头只用“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这十九个字,就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人物和开端。第二段描写桃花源的景象也只不过一百多字,就勾画出了一幅极其动人的场景。文章从桃花源的土地、屋舍,一直写到男女老少的衣着,以及他们的精神状态,层层深入,次序井然,语言晓畅,用词精到。
在当时讲究辞藻,雕琢文句,形式主义盛行的氛围中,陶渊明叙事简练,惜墨如金,却又明白如话,就像是一朵“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奇葩。
(二)腴—形象鲜明生动
与其诗歌类似,陶渊明的散文同样具有深沉复杂的思想感情,层层叠叠,回味无穷,如《五柳先生传》。
《五柳先生传》刻画了一个“颖脱不群,任真自得”(萧统《陶渊明传》)的人物形象。全文约一百七八十字,在这样简短的篇幅里,陶渊明却能勾画出形象丰满、性格鲜明的人物。《五柳先生传》语言风格清新自然,个性鲜明,没有半点儿雕琢刻意,朴素质实,如行云流水一般,具有诗一般的韵味,颇能表现陶文的特色。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的《古文笔法百篇》卷十评价道:“不矜张,不露圭角,淡淡写去,身份自见,亦与其诗相似,非养深者不能。此在文中,乃逸品也。”
此文开篇四句交代了人物身份。“许”意为“处所”,“何许人”即“何地人”。古人重视地望,姓氏前常要冠以家世籍贯,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之类,在两晋的门阀制度下尤其如此。五柳先生却“不知何许人也”,可见他不在流俗观念之中。古人又是极重声名的,有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说,希图能够流芳百世,五柳先生却连姓氏名字也不清楚,竟指宅旁“五柳”而为号,这不仅表达了五柳先生隐姓埋名、深藏避世的志向,还突出显示了先生的不俗。语极平淡,味极深醇,这就是苏轼评陶诗所说的“癯而实腴”的境界。
三、陶渊明之骈文的声韵和谐,辞藻华丽
(一)语言精丽,对仗工整—以《归去来兮辞》为例
笔者认为,孙德谦所说的“即以此二语评其文,亦复若此”并不应该包括其骈文,陶渊明所作骈文,辞采华丽优美,读来朗朗上口。例如,《归去来兮辞》中的“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遥遥”与“飘飘”相对;“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更是文采斐然,如从肺腑中流出;“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四句写尽饮酒自乐和傲然自得的情景,并且引用了北郭先生的典故,更增其文学性。
《归去来兮辞》全辞以六言句式为主,夹以三言、四言、七言等,变幻多端,读来抑扬顿挫,韵律流畅,极具音乐之美感,将田园景色、隐者心境、人生哲理完美地融为一体。
因此,笔者认为,孙德谦先生之言,略有失偏颇,“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八字并不足以概括陶渊明骈文之语言。
(二)内容丰富,逐层生发—以《闲情赋》为例
“《闲情赋》是陶渊明作品里极为特殊的一篇,借汉末以来闲止类题目表达情爱,笔致浓丽。”(袁世硕、陈文新《中国古代文学史》)文章一改陶渊明以往的写作风格,描写了一位绝代佳人,并幻想与她朝夕相处,甚至不惜化身为物。全赋使用比兴的手法,辞藻华丽,既写出佳人的姿容仪态,又写出佳人的美好品格和崇高志趣,与其说是颂佳人,不如说是陶渊明的自我表白。这位佳人是陶渊明理想的外化,是其心志、情怀的投射与再造。本赋的第三小节是全赋的高潮,一反陶渊明朴素清远的风格,变得炽烈无比,十愿联翩,一气呵成,构思奇特,想象丰富,十种事物,寄托同一心愿,更显其心愿之强烈。
从《闲情赋》就能够看出,陶渊明之骈文,情绪激荡,或轻松,或低沉,其蕴含的思想韵味也是复杂多元的,构建出的精神世界自然是丰腴而绮丽的,因此笔者认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或适用于骈文之艺术境界而非语言。
孙德谦“余谓靖节不徒诗为然,即以此二语评其文,亦复若此”(《六朝丽指》)的观点,笔者认为并不全面。虽然它忽略了骈文文体的特殊性,但概括了陶渊明诗歌、散文及骈文思想的特点,具有一定的借鉴研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