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李珣词中的“酒”意象

作者: 张俊

在李珣的词作中,“酒”意象出现的次数并不低。在李珣现存词五十四首中,直接出现“酒”字有十二次,“醉”字有五次,“绿蚁”有两次,“醑”字有一次。就其分布而言,李珣的隐逸词几乎每首都有“酒”的意象,共出现十次,风物词中“酒”意象共出现七次,艳情词中共出现三次。总的来看,有“绿蚁”“春酒”“绿酒”“红霞酒”“椰子酒”等客观意象,还有“倾酒”“酌醑”“吟复醉”“酒初醒”“酒醒迟”“酒盈樽”等描述性意象,好像词人每天都在纵酒旷达,往来于山水之间,无比从容自在。但其实,从其隐逸词中的“酒”意象可以看出,我们所能体会到的李珣,并不能完全做到旷达与洒脱,仿佛他只是在借酒竭力摆脱现实。李珣之所以选择隐遁山野,可能就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得志,抑或是因为其异族的身份而受人排挤,所以李珣的词才多“感慨之音”。如此看来,“酒”意象不失为研究李珣词的一个重要切入点,通过“酒”意象,我们可以深入探索李珣的精神世界。

一、隐逸词中的“酒”意象

(一)“名利不将心挂”—高洁人格的寄托

试看李珣的《渔歌子·楚山青》:“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澹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这首词的上阕写楚湘山水画,营造出一种江山秀美、风物可爱的景象,表达出词人对大自然的热爱与迷恋,为下阕营造隐逸生活的典型环境。下阕描写了词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场景,“信浮沉”“无管束”更加凸显这种逍遥自在的精神境界。末句直抒胸臆,词人借助这盈樽的酒淡淡地来一句“不见人间荣辱”,仿佛词人在屋中自酌自饮,孤芳自赏。词人借酒将自己心中的人格理想一吐为快,于是这满盈的酒也被赋予了特殊的人格意义,它已然成为词人高洁人格的映照,孤傲灵魂的寄所。他要忘却所有的挫折与烦恼,要切断与官场的所有联系,要将人世间的荣辱从自己脑中一并抹去,这虽然是一种无力的反抗,却将词人心中对世俗凡尘的所有不满都吐露了出来。

再看李珣的《渔歌子·荻花秋》:“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蓬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这首词与《渔歌子·楚山青》有异曲同工之妙。上阕是景物描写,一秋、一夜、一橘洲即为我们点明了词作的季节、时间和地点。这潇湘橘子洲秋叶的景色,如同屏花般美丽,秋风阵阵袭来,江水中荻花瑟瑟而动,此情此景,颇有白居易当年浔阳江头送客之感。“碧烟中”后三句又将远处的视角拉回眼前,皎洁的月光洒在澄澈的江水之上,波光粼粼,如烟如幕,江岸上的一叶扁舟独自飘荡,此番景象宛如一幅画卷,如梦似幻。词人在对景物的大量描写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情与景恰似一体,既表达出其对眼前美景的喜爱,又表现出其恬淡闲适的心境。下阕是词人隐逸生活的真实再现,他深居简出,隐遁于山野之间,以水为乡,以蓬为舍,日常所食也并非肥肉厚酒,不过是一些鱼羹稻饭,这对词人来说也与美味佳肴无异,如此真实自然,无拘无束。当然,词人并没有忘记将自己的人格向读者直白地表达,他在自己的酒杯中倒满美酒,看着满架的书籍,细细品味,再淡淡地来一句“名利不将心挂”,仿佛是这置于案上满盈的酒让其产生难以磨灭的感受与回忆。显而易见,酒给词人带来了生存上的慰藉、情绪上的调节,在酒盈书满的气氛中,他将世俗的烦恼置于身后,在酒的宣泄与升华中,寻悟到一条通向生命意义的康庄大道,创建出一座精神丰裕的理想家园。

最后看李珣的《渔歌子·九疑山》:“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鼓清琴,倾绿蚁,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这三首《渔歌子》无不蕴含着李珣独特的人格追求,“不见人间荣辱”“名利不将心挂”“不议人间醒醉”三句直抒胸臆,表达了李珣对功名利禄的鄙夷,对自由境界的无限渴望。正如况周颐对前两首《渔歌子》的评价:“具见襟情高澹,故能晚节坚贞。”李珣向往的是一片自由的净土,那里远离名利、远离浮躁、远离政治、远离喧嚣,有的只是纯朴和宁静。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才能真正找到他所向往的精神家园,寻求到灵魂的皈依。

(二)“谁知求道不求鱼”—避世情怀的宣泄

试看李珣的《定风波·志在烟霞慕隐沦》:“志在烟霞慕隐沦,功成归看五湖春。一叶舟中吟复醉,云水,此时方识自由身。花岛为邻鸥作侣,深处,经年不见市朝人。已得希夷微妙旨,潜喜,荷衣蕙带绝纤尘。”

这首词首句“志在烟霞慕隐沦”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词人归隐的志向。“烟霞”指云气,意喻为归隐之所;“隐沦”又意喻隐姓埋名。词人或许就是受到前人诗作的影响,借此直抒隐逸之思,在纵情山水,寄兴风月之间。酒又恰合时宜地出现在词中,它充满力度,充满柔情,催人亢奋又使人消沉,词人复饮而醉,云水中方识得其自由之身,须臾便遁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更为重要的是,整首词既没有愤世嫉俗的慨叹,也没有怀才不遇的牢骚,从整体看来,是词人对现实凡尘的厌倦,或仕官生涯的屡次碰壁并不是词人避世情怀出现的缘由。不同于历史上大多数的隐逸之士,李珣本身就有一种强烈的归隐避世情感,对大自然又有一种天生的归属感,因此他一直在追求道家流连于山水之间的逍遥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纵情山水之间得到精神的满足。当然,要达到他这种精神境界实非易事,更少不了酒的催助,所以词人才会在“一叶舟中吟复醉”,通过酒自然地宣泄生发于内心的避世情怀。

(三)“野花香气扑琴书”—文人气质的表现

“雅”是中国古代酒文化的主要特点之一,正因为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封建社会,而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的基本行为准则又被所有文人士子们奉为圭臬,所以文人饮酒,无论是酒态还是酒德都要以礼为准,以雅为美。在此基础上,在中国熠熠生辉的文化长河中所出现的一切饮者形象—无论是屈原这样正直高洁的饮者,还是陶渊明这样自然本真的饮者,甚至是李白这样张扬狂放的饮者,都难以完全摆脱儒家思想所提倡的文人准则的影响。如此思来,中国传统的“酒”意象已然与文人气质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个性且具象的表达。

李珣无疑是五代时期文人群体的杰出代表,不可避免地也会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在当时文人饮酒风气的影响下,他也有意无意地长期与酒打起交道,如上述所引三首《渔歌子》中有“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鼓清琴,倾绿蚁,扁舟自得逍遥志”的表达,《定风波·志在烟霞慕隐沦》中还有“一叶舟中吟复醉,云水”的描写。作为读者,我们能在词中看到“酒”“琴”“书”“书架”,这些都是文人生活中常见的意象,它们出现的理所当然又恰合时宜,词人也正是通过它们以轻松优美的笔调为我们营造出一种清新雅致的文人氛围。李珣的词作就是拥有这样的魅力,他不仅在意象的构造中凸显自己文人的本分,还让我们感受到他对自然与美的执着追求。除此之外,李珣《定风波·十载逍遥物外居》中的“野花香气扑琴书,更饮一杯红霞酒”,《渔父歌》中的“倾白酒,对青山,笑指柴门待月还”,都是有酒、有美景,文人气质扑面而来。五代时期,奢靡浮华的社会风尚大行其道,上至皇亲贵族下至普通士大夫,无不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在追求短暂的感官刺激中迷失自我。然而,总有像李珣这样的文人内心怀揣着高尚的理想,他们的人生理想不仅不会在现实受挫的苦痛中幻灭,更不会在时代的颓落中消亡,反而是会在最自然、最美丽的景色面前借着酒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二、风物词中的“酒”意象

(一)风格独特的酒食酒器

李珣词中的酒食与酒器,它们在与词境完美融合的同时又表现出浓郁的岭南风情,如李珣的“倾绿蚁,泛红螺,闲邀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枝红蘸水”(《南乡子·倾绿蚁》),“红豆蔻,紫玫瑰,谢娘家接越王台。一曲乡歌齐抚掌,堪游赏。酒酌螺杯流水上”(《南乡子·红豆蔻》),“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风景有池塘。木兰舟上珠帘卷,歌声远。椰子酒倾鹦鹉盏”(《南乡子·山果熟》)。其中,“倾绿蚁,泛红螺”和“酒酌螺杯流水上”中所提及的“红螺”“螺杯”,都是以红螺的外壳制作而成的酒器,并非普通的酒杯,具有独特的岭南风情。红螺又叫“海螺”,广泛分布于我国沿海一带的浅海泥沙滩上,整体呈螺旋状,外壳粗糙,大且坚厚,具有形状规则的螺旋形条纹,壳口表面十分光滑,内部有一条狭长的空间,是天然的器皿。红螺数量极大且易于获得,岭南沿海一带的居民常常捕捉它们制作成精美的酒器,这些酒器一般用于日常生活宴饮,大大增加了饮酒的趣味。同时,“椰子酒倾鹦鹉盏”中出现的“鹦鹉盏”与红螺盏相似,也是用海螺的外壳制作而成的盛酒器皿,别具一格,饶有风味,具有独特鲜明的岭南地方特色。除此以外,“椰子酒倾鹦鹉盏”中的“椰子酒”就是以椰肉或椰树花为酿酒材料制作成的酒,清香甘甜,余味绵长,而椰树这类的岭南特色作物也是中原地区不具有的。

(二)娱情遣兴的行乐之态

李珣风物词中的“酒”意象拥有着无穷的魅力,在与岭南人民的开怀畅饮之时,词人生活的色调因此而丰富,生命的意义也因此而富足,其笔下的酒仿佛与周遭优美的岭南风光、楚楚动人的岭南女子相映成趣而独具韵味,与词人相互应和而被读者欣赏。

试看李珣的《南乡子·兰棹举》:“兰棹举,水纹开,竞携藤笼采莲来。回塘深处遥相见,邀同宴。渌酒一卮红上面。”

这是一首意境相当优美的采莲词,词人描写了一段欢快活泼的生活场景:活泼可爱的南国少女们,举着木桨划着小舟,唱着歌,手里拿着藤笼竞相采莲,一片欢愉轻松的氛围。采莲结束后,大家互相邀请一同宴饮,酒过几巡,这群南国少女微醺的脸上很快就泛起了动人的红光,宴饮行乐之态跃然纸上。最后一句“渌酒一卮红上面”风趣可爱,其中“渌酒”与“红面”的关系又甚为微妙,汤显祖评:“这般染法,亦画家七十二色之景,上乘也。墨子当此,定无素丝之悲。”这首词生动地揭示了一种纯朴亲切的人情美,同时也流露出一股自然闲适的野趣,其中酒与南国少女相互映照而成其独特性味,看似寥寥数语,不事雕琢,实则耐人寻味,真切地展现了南国人民的日常生活。

三、艳情词中的“酒”意象

与那些华艳堕落的花间前辈相比,李珣并没有选择在香脂浓粉中过着夜夜歌饮的生活,更为重要的是,李珣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手法和风格也迥异于同时期的“花间派”词人,并没有完全受到温庭筠浓艳词风的影响。比如,男欢女爱并不是李珣词作描写的主要对象,相反隐逸词和风物词才是其词创作的主要内容。即便李珣接触艳情题材的作品,但写男女情爱是凸显他们的深情蕴藉,写女人形象也是突显她们的纯真可爱。正所谓“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李珣的艳情词正是能够表现出男女情爱的内在本质,给人韵味悠长的感觉。

试看李珣的《浣溪沙·访旧伤离欲断魂》:“访旧伤离欲断魂,无因重见玉楼人,六街微雨镂香尘。  早为不逢巫峡梦,那堪虚度锦江春,遇花倾酒莫辞频。”

这首词抒发了男主人公怀念“玉楼人”的相思伤感之情。上阕首句“访旧伤离欲断魂”奠定了全文忧愁伤感的情感基调,“无因重见玉楼人”又将情感的缘由进行了交代,这一切的愁思只是因为没有机会再次见到那华丽楼阁中的美人,不知不觉中引出男主人公无限的愁思,刻画出一个为爱执着的痴情男子形象。下阕转而抒情,“早为”与“那堪”相互呼应,使读者更加感受到深藏于词中的绵绵情思,既然玉楼人难以见得,旧爱早已不再,倒不如选择面对眼前这般美景,尽情痛饮,将缠绵悱恻的情思寄寓在酒中一饮而尽。正如李冰若所评:“‘无因重新见玉楼人’,故‘遇花沽酒莫辞频’,非曰及时行乐,实乃借酒浇愁,故其词温厚不儇薄。”

在隐逸词中,“酒”意象出现的次数最多,既可以是李珣高洁人格的代表,也可以是他隐遁避世的无奈表达,还可以是他独特文人气质的表现;在风物词中,“酒”意象既可以是岭南独特的酒器、酒食,也可以是岭南生活的一种另类展现方式;在艳情词中,“酒”意象出现的频率并不高,更多的还是他“以清胜”“以质胜”词风的承接,借酒烘托氛围,表现其绵邈悠长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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