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花匠(外一篇)
作者: 杨光举我的老家在保康一个边远的小山村,村中偶尔有弹花匠来,一般在秋末冬初。
那时,还没有弹棉花的机器,全是人工操作。深秋后,天凉如水,要添衣加被了。弹花匠便带上行头,开始走乡串户揽生意。弹花匠挑一副担子,担子里是他的全部家当。一头儿是一个弹花锤、一张磨盘、一条牵纱篾,另一头儿是一弯专用弹棉花的弓,叫弹弓。当年,常来我们村的弹花匠是父子俩,父亲四十来岁,儿子正值年少。父亲背脊弯得有点儿像他斜挎的弹花弓,又像一把竖琴,手中握着手雷似的大木棒槌,儿子提着盾牌状、光洁厚重的圆木墩,乍一看,好似一对背弓持盾出征的将士。
父亲一边走一边吆喝“弹棉花了”,接到生意后,便在某一大厅安营扎寨。安顿停当,父亲先戴上口罩,迅速把旧棉花、棉絮撕成小团,均匀地铺在木板上。接着,父亲从后腰支出一片厚竹板,高高地从自己头上方引下一个钩,挂住大弓的中脊,左手握住弓的一头儿,右手握“手雷”用力地敲击牛筋弦,发出“嘣嘣嘣”的声音,借牛筋爆发的张力去撕、崩棉花和旧棉絮。沉闷的声响,清脆的音韵此起彼伏,交织出一首协调的单弦独奏。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棉絮变得松松软软。为使每个角落的旧棉絮均被震开、弹散,弹花匠忽而弓下腿,忽而绷直腰,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地敲击着牛筋,直至把死板的旧棉絮弹得棉花糖般的松泡,再用手将泡花调成厚薄均匀的棉被形状,方取下大弯弓,摘下口罩,然后喝口水。这时,儿子就用“盾牌”将泡棉均匀压实,一床棉絮就弹好了。
接下来,往棉絮上网线更让人叫绝。但见父子二人各立桌子一端,一人手握一大卷细线,头也不抬地用双手将线头儿分开,另一人在大桌那端用手中“钓鱼竿”往对面一挑,两股线就勾了过来,二人同时将线对应在棉絮上,“啪”的一声按断,接着挑线、压线、掐线,如此反复,丝毫不差。宽处铺完,往两头儿速度就更快,你不用再担心竹竿会不会碰了对方的鼻子伤了脸,会不会虚晃一竿钩不到线。不一会儿,经纬交织的线网就罩好了。嫁娶的棉被通常用红、绿两色线,点缀“喜”字或花草,以示吉祥。一般人家用白纱线即可,之后用光溜溜的磨盘反复压磨,使之平贴,再翻轻弹定型,使其坚实。
父子俩也不歇息,紧接着弹下一床……他们的身子骨儿看起来并不壮实,但他们从早到晚几乎不停顿地重复着这些耗力费劲儿的动作,既不松劲儿,也不呻唤,任飞絮绕着周身舞,任汗水顺着脊背流淌,犹如不知疲惫的机器。
曾经,弹花匠用艰辛的汗水不知给多少人家送去温暖;如今,乡下还有弹棉花的,均是机器操作,做得没有人工精细和结实,传统的弹棉花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时代的变迁,品种繁多、色彩斑斓的蚕丝被和羽绒被慢慢占了主流,木槌敲击弹弓那悦耳的声音也渐渐成了历史的袅袅余音。
那口老井
小时候,人们吃的都是井水。
老井有多老,无从考证。听我爷爷说,从他记事儿起就有那口老井。
老井就在村口,井不是很大。葫芦瓢形状的井口,周围清一色的青石砌就,上大下小,露出水面的部分长满青苔,一路石头台阶直通井底。
老井哺育了几乎半条冲的人,我就是吃这口老井水长大的。那水,永远那么清澈;那水,永远那么纯洁;那水,永远那么活泼;那水,永远那么鲜明。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到老井里挑水的人就络绎不绝,有挑着空桶往老井来的,有挑着水颤颤巍巍往家里赶的。桶里荡出来的水洒落在乡间小路上,一条条,一行行,湿漉漉的,就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扁担在肩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挑水人大声地说笑着,应和着远远近近的鸡鸣狗吠,构成一曲优美的乡间晨曲。
老乡们要趁早把自家水缸挑满,早些下地干活儿。微风过处,井水泛起层层涟漪,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看着儿女们在田间忙忙碌碌,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三五个农人,他们头戴一顶草帽,脚踏一方黄土,古铜色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晶莹剔透的汗珠,从头发的四面八方赶集似的滚落下来。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田里有忙不完的活儿,从田这头儿忙到田那头儿,又从田那头儿忙到田这头儿。
渴了累了,农人丢下手里的家什,走到井边,捡起水瓢,弯下腰,舀起一瓢井水,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啊,真凉快。一股冷气,从嘴里一直凉遍全身。
白云在水中游走。偶有鱼翔浅底,蜻蜓点水,飞鸟从头上掠过。农人坐在井边,摘下草帽扇着风。知了不停地叫着夏天。农人举目看看当头的烈日,感慨一句:“啊,真是一个好天气!”
吃罢晚饭,农人取一桶井水,高举着,从头淋到脚,丝丝凉意,直达心底,把一天的疲劳驱赶得一干二净,随后便歪在古井边核桃树下的青石板上小憩。女人在忙着洗碗抹碟,孩子在地上跑着跳着。夜深了,老井里,蛙声一片。
每次我回到老家,总免不了到那口老井去看看。井水依旧清澈见底,默默无闻,仿佛年迈的母亲,在夕阳的余晖里,向儿女们倾诉着生活的点点滴滴,道着家长里短,却从不炫耀曾经的辉煌。
已经没人到那口老井去挑水,老井已成为一段古老的历史。可在已经远去的岁月里,在我的生命旅程中,那口老井始终在我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想起老家,我就会想起那口老井。那清冽的井水,宛如母亲甘甜的乳汁。
就像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迟子建的东北,老家九里也时常出现在我拙劣的笔下。
我的老家,老家的那口老井,愿你千年流淌,清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