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婆

作者: 谢莹莹

我的阿婆不是故事中慈祥和蔼的外婆,她有小市民的市侩和小聪明,对人和事格外挑剔和苛刻。最厉害的是她的那张嘴,说一不二。如果你不按照她的意愿做事,就会遭到一通嫌弃,即使是洗碗、晒衣服这样的小事,也必须按照她的节奏来,家里人都受不了她。

我想可能是因为阿婆的身体不好—糖尿病、关节炎、痛风,这些病痛导致她脾气不好。之前外公还在的时候,她还会拿外公撒气;后来外公走了,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要忙,慢慢家里也没什么人陪她说话了。每次这样想着,我就会有些理解和同情起阿婆了,但没过多久又会因受不了她的唠叨和毒舌而逃走。说到底,对衰老这件事,我目前还是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阿婆原来是个很讲究口腹之欲的人,后来因为“三高”,很多东西她都不能吃。有时我们吃我们的,她就自己到厨房下个素面或煮碗麦片吃。阿婆最喜欢吃炒花生,因为香。以前阿婆在家的时候,也会在阳台上种花生。在我和妹妹剥香花生时,她也会馋嘴,老妈就会说她:“这个你能吃吗?嗯?”她就会眼巴巴地看着:“我就尝几颗,没关系的。”

关于阿婆的花生,有一件小事让我记了很久。那年,我高考失利,平日对我严格的阿婆,那次却没有说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客厅剥花生吃,阿婆递给了我一颗外貌丑陋的花生,让我把它打开看看。我依言扒开后,阿婆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阿妹,你看这颗花生,外壳坑坑洼洼的,多丑啊,但是打开来后,里面依旧是好的啊!”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出去打工了,是阿公和阿婆陪我长大。在客家话里,“阿婆”指的是奶奶,“姐婆”才是外婆,可自打我记事儿起,我便一直喊外婆“阿婆”,家里也没有人想让我改口。夏季,那时家里还没有空调,我躺在阿婆的凉席上,阿婆会侧躺在一旁扇着大蒲扇,讲各种稀奇有趣的寓言故事哄我入眠,梦里还能嗅到荔枝蜜的气味。

讲故事是阿婆的“超能力”,她常讲“傻瓜吃盐”“掩耳盗铃”“守株待兔”“癞蛤蟆穿褂子”等故事。我和妹妹小时候都特别崇拜她。但是,随着我们渐渐长大,我们看到了更多、更精彩的世界,便开始对阿婆的故事感到厌烦了,嫌弃那些故事情节过于老套。每次阿婆开口“很久以前……”我们便会很快接上后面的故事,她就有些尴尬地住口了。

在我上幼儿园时,阿婆最喜欢帮我扎起高高的羊角辫儿。阿婆帮我扎头发时,她坐在凳子上,我站在前面,有时扯到头发了,我就会“哎哟哎哟”地叫唤。阿婆嘴上说着“好,我轻一点儿”,一边在后面偷笑。后来,我像一棵抽条的小树,长到阿婆的胸前,直到耳边,最后比阿婆还高了。自己学会了扎头发,学会了好多东西,也不需要阿婆给我扎头发了。最近一次去看阿婆,她说“五一”要去见姐妹,让我帮她把头发染黑。我看着阿婆那已经灰白的头发,才意识到阿婆老了许多。在生命中陪伴很久的人或物,我们都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而不会突然想到他们有一天也会离开、消失。

我每两周给阿婆打一次电话,有时候忙起来还会忘记。因为阿婆每次都很啰唆,可以煲两个小时的“电话粥”,而且聊的内容总是让人不太愉快的。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听那些无聊的陈年旧事。老妈提醒,说我比小学的时候差得远了,说我小时候每天都要打电话给阿婆,讲到手机没电都不放愿意放下,我也只能挠挠头说忘了。不知为什么,越长大,提起话筒时就有越多的顾虑,害怕跟阿婆聊天会找不到共同话题而陷入尴尬,家乡的方言许久不说也有些遗忘了,远没有了小时候的那份纯粹。

反而是阿婆,竟然学会了打字,从完全看不懂字到能用打字跟我简单交流。还记得阿婆第一次用微信给我发文字,发的是“中秋国庆双节快乐”,发完还得意地向老妈炫耀。只不过现在她也仿佛给自己定下了规则,不会在工作日给我打电话了,也不会再一讲几个小时了。

有天早上,我打开手机,看到阿婆打来的电话,有些奇怪,因为阿婆平时基本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打。回拨回去,外婆有些不好意思,说会不会打扰我上课。原来是她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键,把聊天框清空了,找不到在哪里可以点语音通话,本来想等我给她打过来,但等了快一个月我都没有消息,她只好问舅舅。舅舅也嫌她麻烦,没有人回答她。最后,还是她自己琢磨了两天不知怎么打通了。原来,已经一个月没有外婆的信息,我竟然都没注意到。

在电影《步履不停》中,年迈的父母送别主人公良多时,良多和妻子在公交车上嘀咕:“父母对我们态度也不好,我们过年就不回来了吧。”“一年一次就已经够多了。”而在另外一边,早已年迈得不成样子的父母还在想,他们也许过年还会回来吧。我在想,外婆等待我的电话时,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直到我在做志愿的过程中接触了许多位长者,在听过他们的故事后,我才慢慢理解了阿婆。也许阿婆啰唆只是因为孤单吧,所以有人来听时总会忍不住说很多。因为劳动价值的逐渐丧失,老年人总是慢慢被边缘化,再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说话,他们也只能闭口不言,所以被迫留给我们晚辈一个沉默的形象。

但老人就必须沉默吗?他们每天在想什么,经历了什么,难道不值得关心吗?当他们独自慢慢走向衰老甚至生命尽头,当他们与疾病斗争与和解,又有谁能读懂他们未宣之于口的爱意、思念、担忧与恐惧?

也许很多人心中,外婆都会是一个柔软的形象,尽管我的阿婆脾气很坏,但她永远是最爱我的人之一。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总会有磕磕绊绊,家人之间会有摩擦、有争执、有埋怨,也会有温情和爱意。如果一些矛盾能用时间去化解,那么便让它们随风而去吧,它们不必成为我们生命中的负担。我们的时间太少,只够好好相爱,当爱意化解了冷漠,阿婆仍在那个村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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