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冯延巳“哀愁词”的主题类型、成因及创作个性
作者: 赵钰南唐是词体发展的重要阶段,是下启北宋词坛的关键时期。冯延巳是南唐词创作的代表人物,其词作数量居南唐词人之首。冯延巳一生经历过四次被罢相的痛苦,在这种曲折的人生经历下,冯延巳用词抒发了他的情怀,抒发了他对世界、对国家、对自身的认识与感慨。南唐这个动乱的时代带给了他“愁”的思想内涵,他的词作皆不脱哀。
一、冯延巳“哀愁词”的主题类型
冯延巳的词,上承花间词的绮媚,却又透露出浓郁的悲凉气息。冯延巳在四十四岁时居宰相之位,尽享荣华富贵,但对风雨飘摇的南唐的无能为力导致了冯延巳的不得意。在这种国家动荡、人生浮沉的背景下,深陷愁苦中的他借词来解脱自己。
(一)感怀独守空闺
冯延巳的词作中多有借助具有女性特征的物象去抒发思怀,进而形成思妇独守空闺的整体氛围。《鹊踏枝·粉映墙头寒欲尽》在“寒食近”的背景下进行,“宫漏”“酒”“妆粉”“蝉鬓”就是表现女主人公的物象,可以看到粉花映照在墙头,宫漏不停滴水,岸边盈柳及山的轮廓影影绰绰,这是由近景至远景;女主人公从“犹困”“无限恨”“啼妆粉”到“吹蝉鬓”,这是她心理活动不断增多、愁思不断提升的过程。
冯词中的女性或是借酒浇愁,或是以泪沾襟,或是凭栏而望,或是亭中踱步。我们通过研究进一步发现,冯词中的女性生于闺阁、长于闺阁,但在感怀孤独时,并没有更多惶恐和迫切,而是有着“妆粉”“玉箸”的美丽打扮。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对冯词这一风格概括如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二)感伤孤寂惆怅
冯延巳的孤独来自他过高的文学才华及不够成熟的政治谋略,过高或过低的人生处境导致他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政治上,他没有足够能力去实现抱负,因而南唐史上的冯延巳得到的多是“奸佞”“谄媚”的评价。冯延巳将这种孤独惆怅的情绪代入创作,通过他的词作,后人能够领略到一个满腔深情的踽踽独行者。
《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蕴含着冯延巳的惆怅感,“谁道闲情抛掷久”写得韵味缠绵,他让这种孤独无处消散、挥之不去却又无迹可寻。后面写出惆怅的情绪,即便在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明媚光景中也一直存在,只有日日饮酒才能暂时掩盖这份愁。下阕写词人的愁思每年不同,即使“抛掷久”也无法解脱。末句,主人公在“人归后”形单影只,并且冷气的侵袭使孤寂感更为强烈。除了身体所感受到的不适,主人公心中该有多么难以排遣的情绪,才会走向甚至有些享受这样的环境呢?
(三)感慨家国君臣
烈祖李昪在建立南唐后,招贤纳士、休养生息。中主李璟在即位后满腔豪气,再加之宋党怂恿,李璟发起了两场南征之战,均败北。随后,南唐割地求和于周,导致民生凋敝、朝不保夕,身为宰相的冯延巳却无力匡救,只得将情怀入词。因此,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以及对君臣间情谊的思索。
《菩萨蛮·沉沉朱户横金锁》的尾句“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表现了冯延巳将本是繁华富庶、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描绘成了一派荒凉之地:眼中之景便是心中之情,曾经兴盛的南唐不再屹立,萧瑟的景象体现了他对自我前途、对南唐未来的忧虑惆怅。
《采桑子·小庭雨过春将近》中的“旧约犹存,忍把金环别与人”道出人臣渴望君主的再次重用,主人公在寂寥萧索的别馆以泪洗面,心想旧时的约定为何不再作数,君王怎么忍心把信物交予别人?“忍”字体现了主人公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的悲戚。冯延巳将敌对党派孙晟同样被任为宰相的不快之意发于其中。全词由上下阕对比构成,充满了被弃置的不甘,以及期待被再次任用的心情,正如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所写的:“此托宫怨之词也。前半阕言昔日之恩情,后半阕言今日之幽怨,末句猜疑嫉妒之语也。”另外,《采桑子·寒蝉欲报三秋候》中的“昭阳旧恨依在前,休说当时”,《采桑子·西风半夜帘栊冷》中的“昭阳殿里新翻曲,未有人知”同样借用了“昭阳殿”这一意象,借妃子的恩宠不再喻自己仕途的落寞。
二、冯延巳“哀愁词”的创作成因
作家在构思作品和其中的人物时都会灌注自己的主体思想,不同的性格气质、社会背景,以及时代氛围都会对创作内容构成不同影响。冯延巳的词最突出的艺术风格是浓郁的哀愁。在南唐内忧外患、各国发兵作战、百姓朝不保夕的时代,冯延巳嗅到了国将不国的气息,“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冯煦《阳春集序》)。
(一)外部时局恶劣
冯延巳生活在五代十国时期,欧阳修形容道:“自唐失其政,天下乘时,黥髡盗贩,兖冕峨巍。”(《新五代史》卷六一《吴世家第一》)可见这一时期战火频仍、民不聊生。在十国之中,有治国之才的李昪在建立南唐后洞察时代形势,采取休养生息的国策,并且折节下士、优待文人贤才,他统治下的疆域广袤至数千里。至中主李璟一代,他没有遵循烈祖“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陆游《南唐书》卷一《烈祖本纪》)的意志继续安稳发展生产;再加之李璟好文轻武、目光短浅,没有对卫国军队进行训练和整备,因此在李璟初为君主的豪迈气概和宋党诸人推动下发动的两场战争均以大败告终,这导致南唐国库亏空、元气大伤,加之周世宗柴荣亲征南唐,最终形成了李璟割地向后周称臣的局面。从地域环境看,南唐没有自然屏障阻隔敌军进攻,与后周仅相隔一条淮水;从南唐自身看,每况愈下的国势使南唐没有支撑下去的可能。陈洵在《海绡说词》中指出了南唐文学受到时势影响的必然性:“天水将兴,江南日蹙,心危音苦,变调斯作,文章世运,其势则然。”在南唐日益困蹙的处境下,冯延巳把兵败称臣的苦楚、痛心和无奈倾诉在词中,正是这样恶劣的时代大背景赋予了他创作的主旋律。
(二)内部党争严峻
马令的《马氏南唐书》载:“及长,有辞学,多伎艺。”冯父是烈祖李昪的旧部,加之延巳年少聪慧,所以他与同样雅好文学的太子李璟惺惺相惜,这也为他日后的亨通官路进行了铺垫。四十四岁的冯延巳于保大四年(946)正月以中书侍郎身份与宋齐丘、李建勋“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刘昫《旧唐书》)。中年的冯延巳位极人臣,令人艳羡,但在初次做宰相的十二年间,他的地位随着时局和政局的变化而不断浮沉,其中穿插着与孙党间的激烈政治争斗。
作为宋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冯延巳自然成了孙党的攻击对象。在冯延巳成为宰相的第二年,即保大五年(947),由其弟冯延鲁兴起的福州之战造成了“亡失金帛戈甲之类,不可胜数”(陆游《南唐书》)的局面,冯延巳在孙党的韩熙载、江文蔚等人的弹劾下被罢为太子太傅。保大十五年(957)是冯延巳三度任相后的第四年,南唐被迫向后周割让江北、淮南十四州,同时李璟也看到了宋党膨胀的势力及冯延巳军事将领能力的不足,于是不再宽容姑息,罢免了冯延巳的相位。
冯延巳在位期间,二党攻讦尤为激烈,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家国之忧、朋党之争的巨大政治旋涡不断撕扯和吞噬着冯延巳,他在因缺乏军事才能造成的国势日下的危机中,遭受着敌对政党的抨击和弹劾,多方面的愁苦猛烈地向他涌来。
(三)自身性格追求
江南的温润柔美哺育了多情的词人。冯延巳有着与生俱来的词人情怀,他善于捕捉江南景物,他笔下的江南有着《鹊踏枝·芳草满园花满目》中“芳草满园花满目,帘外微微,细雨笼庭竹”和《临江仙·秣陵江上多离别》中“雨晴芳草烟深”这样灵动柔美的场景,但细雨迷蒙的江南又有连年潮湿和阴冷雨天存在,这就让缱绻的冯词蒙上一层愁绪。
儒家文化一直浸染着在朝为官的士子,南唐朝廷也不例外。冯延巳在二十多岁就“白衣见烈祖”(陆游《南唐书》),此后与南唐朝廷密不可分。在与李璟亦臣亦友的双重关系下,冯延巳有积极出仕、博取功名的渴望,有着不愿远离政治中心的思想,仕途中的四次罢相给了冯延巳巨大的愁苦,这种愁苦不仅来自官职的下降,更包括李璟不再对其重用的忧虑。冯延巳在执政期间的重大用兵失误造成国库空虚、国力衰减,李璟因信任和惜才而数次复其相位,身为臣子的冯延巳自知过错,他对未来命运越发患得患失,对李璟的依赖越发强烈。但是,过高的文学才华和过于不足的治国能力之间的矛盾,让身处宰相之位的他受到很多指点和批判,这使他的性格蒙上了一层自我否定的色彩。正是这样的危苦烦乱造就了多愁善感的冯延巳,进而出现了充满哀愁气息的冯词。
三、冯延巳“哀愁词”的创作个性
冯延巳和晏殊都在自身所处朝代中官至宰相、位极人臣,但二人仕途经历多有不同。感情是一种主观化的倾诉,下文借二人在时光流逝、“红”字,以及女性形象中注入的情感差异突出冯延巳“哀愁词”的创作个性。
(一)时光流逝之“愁”
时光流逝、季节转换是无法为人左右的客观规律,但词人可以在以人生之有限、亲朋之别离为主题的创作中注入自己的主观情思。
晏殊的情致大多来自他对时光易逝、亲友分离的惆怅与惋惜,但这种感情于他并非深刻的伤痕,而是有着“春风悠飏欲来时”(《浣溪沙·宿酒才醒厌玉卮》)的乐观,有着独属于大晏的风度和气魄。《更漏子·雪藏梅》写初春时节感发的忆旧怀人之思,词人在叹时光之有限、伤游乐之短暂时积极寻觅眼前欢乐,“任他红日长”渗透着一种澄澈圆融的理性观照,耐人寻味。
冯延巳对时光流逝、友人分别的描写多带有刻骨铭心的愁和痛,一首《芳草渡》令人断肠,梧桐落叶、蓼花落红,雨后萧条为全词渲染悲凉气氛,尾句写笙歌散去,主人公独倚高楼。这首词“写景句含宛转之情,言情句带凄清之景”(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凄清的雨后景色使主人公更加怀念曾经的把酒言欢。此词运用了对比手法,从宴饮场景坠入酒醒独自伤感。“梦魂断”就直白地写出了主人公在独处时的无尽哀愁,落差之大令人不禁感叹这份“酒醒添得愁无限”(冯延巳《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的愁思之重。
(二)“红”字传递之“愁”
“红”本是色彩盘上最绚丽耀眼的颜色,它代表喜庆、张扬、妖娆,它能被人在一片茫茫中迅速捕捉,因此“红”被历代作家不断运用,以期创作与众不同的词作。
对于晏殊的富贵生活,有《蝶恋花·玉椀冰寒消暑气》为证:“玉椀冰寒消暑气,碧簟纱厨,晌午朦胧睡。”其描写了贵族在夏日里优裕雅致的生活,随后视角转入室外,美人的娇面和美艳的红荷互相映衬,“红芳”着重突出荷花的颜色,为通篇场景染上一抹亮丽,既写荷花之艳,更衬美人之娇。
冯延巳在作品中使用了二十余次“红”字,如此高的频率使冯延巳对“红”有独特见解,如《鹊踏枝·六曲阑干偎碧树》中的“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和《南乡子·细雨泣秋风》中的“细雨泣秋风,金凤花残满地红”。以上可以看出冯词中的“红”并没有和美好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明明是红杏绽放,却下了清明雨;明明是花落满地,却是残红一片。“红”本代表喜庆和美好,但带有红的景则满是萧条,如此明暗对比,衬得红色更艳,而主人公心情更悲。
(三)女性寄寓之“愁”
冯延巳和晏殊都有把女性作为主体对象的作品,女性具有温柔、善解人意、娇媚的特征,同时她们对美好爱情有着强烈的向往。
晏殊身为富贵闲人,他在塑造女性形象时,主要着墨于女性的娇美容颜和富贵生活中的“闲愁”。《浣溪沙·玉椀冰寒滴露华》塑造了一个体态优雅、艳而不俗、丽而不腻的美人形象,末句中“日西斜”点明时近黄昏,主人公在还没有尽情享受沉醉时夕阳就已落下,是对时光逝去的埋怨。
冯延巳词中的女性形象不在少数,很多是以思妇、弃妇的形象出现。冯延巳在塑造女子形象时会用更多笔墨写神态,在她们身上印刻自己的想法、思维、情感,接着借女性向世人传递某种观点。《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表面上写女子哀怨心上人不归家,深究后可发现还包含除恋情之外的抑郁消沉,一句“香车系在谁家树”写出了身为人臣的惶恐不安。冯延巳词中的部分女性被寄寓了他在政治上的诉求。他借女性之口、女性行为和女性心境凸显自己在现实中不愿说出口的细腻心思及不能大声倾诉的哀愁,即“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冯延巳在词中寄托着自己的悲寂情怀与无尽感慨,有“男子而作闺音”(田同之《西圃词说》)抒发闺中妇人的思念,也有慨叹自身孤独的内涵,还有对当时的乱世和自身坎坷命运的思索,共同构成了冯延巳词的愁思与哀思。
冯延巳的哀愁与身为太平宰相晏殊的富贵闲愁截然不同,他以自身独特的经历成为文学史上别具一格的词作家,成了有着沉着精神并为一代代词人继承的冯延巳。
本文系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空间叙事学视域下北宋词研究”(项目编号:SLGYCX220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