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对曹丕《典论·论文》的文学批评

作者: 韩渝滢

曹丕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他的文学批评主要见于《典论·论文》《与王朗书》等。其中,论题最广、成就最著者莫过于《典论·论文》。它是曹丕在建安后期所撰的一部政治、社会、道德、文化论集,作为诗文专论,在继承前代文学批评的基础上总结建安文学的同时,提出了文学的社会功能、文体分类、文气等问题。这些具有承前启后的见解,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观念,推动了文学理论的研究。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体大虑周、包举宏富的文学理论与批评著作,对所处南齐以前的中国文学发展作了要而不繁、鞭辟入里的总结与分析。魏文帝曹丕是一位集“近代辞人”与“近代之论文者”于一身的文学家。刘勰对他相当重视,且能破除文苑陈见与庸论,独具慧眼,予曹丕应有的文学地位与客观公正的评鉴。

一、风骨

风骨是什么?一切艺术品都有风骨。刘勰讲风,是“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文心雕龙·风骨》),风是感动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符合志气的,志是情志,气是才气,作品内容空洞,没有才气,就没有感人的力量,就没有风。对作品说,写得生动,有气韵,有生气,写人写得活,写景物写得如在目前,有情味,能感动人,就有风。刘勰的《文心雕龙·风骨》征引曹丕《典论·论文》的“文以气为主”的观点,借以说明作者内在个性气禀与作品的关系。“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刘勰认为,好的作品应该“骨髓峻”“风力遒”,不但文辞要精当,情感的表达也要明显。为什么潘勖的《策魏公九锡文》让很多模仿的人望而却步,就是因为它的骨力较高,让人不敢轻易尝试。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因富有文采成为辞赋的模范,也是和它风力强劲分不开的。所以,刘勰认为在写文章的时候一定要重视风骨,借鉴这些要点就可以写出好的文章。

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在论述风骨问题时专门用了不短的篇幅来讲气。气与风骨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刘勰在说明这种关系时直接引用了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的观点“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萧统的《文选》也说明他本人对曹丕的文气说是非常赞同的。曹丕认为,“气”指的是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和文章风格。作者的气质可以在其文章中感受到,一个人有怎样的气质就有怎样风格的文章。而作者的个人气质,有清有浊,且不可改变,所以他论孔融,说他气质和风格都很高妙,二者是同步的。野鸡颜色鲜艳,一飞百步,肌肉丰满而力量不够;鹰隼高飞冲天,气势凶猛而缺乏颜色。这个道理也可以运用到文采和风骨的问题上,如果有风骨而没有文采,就如同文艺园林中的猛禽;若有文采而缺乏风骨,就像野鸡在文艺的园地里乱窜,只有文采照耀高飞冲天,兼备文采与风骨,才是文章中的凤凰。

按照上文中刘勰关于气的论述,徐幹的“齐气”是一种比较舒缓的风格,刘桢是“高超的风格”,孔融则是“不同寻常的风格”。风骨需要鹰隼一样有力量感的风格,这与建安时期个性张扬、慷慨激荡的时代风貌有一定的关系。风骨的形成应该具有多方面的因素。语言的因素还只是形成风骨的一个要素,情志的刚健有力和饱满充盈可能是更重要的因素。只有思想感情和语言表达二者结合才会最终形成“骨劲气猛”的风格。提到风骨,最容易联想的诗人就是曹植,钟嵘在《诗品》中评价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曹植的诗歌常常拿来与曹丕作比较,这里各举一篇就风格进行比较。

曹植在《白马篇》里描写了一位武功高强的游侠儿,歌颂了他慷慨赴国难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色彩鲜明,气势昂扬。曹丕在《燕歌行》中描写了一个闺中女子在不眠的秋夜中对丈夫的深切思念,反映了汉末社会动乱、离散的现实。两首诗对比,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曹植的诗更具有风骨,曹丕的诗则多了些阴柔。刘勰认为,曹植文思敏捷,才华卓越,诗歌清丽,表章杰出。曹丕思虑周详,思力迟缓,所以在抢先方面不能和曹植争胜。可是,他的乐府诗音节嘹亮,《典论》辩论得当,屡次运用他的长处,也不该不被看到。由此可见,在风骨这方面,曹丕与曹植相比是不足的,不具有刚健的特征,也即风骨不足缺少的是饱满的阳刚之气。

“刘勰风骨中的风,相当于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既有内在情志意气的意思,又有外在风貌的意思。即使从风貌的意义来看,也不纯然是一个语言表述的问题,思想情感本身仍然是形成风骨的一个重要因素。”(归青《刘勰论气与风骨的关系》)这里讲思想情感,不是侧重在政治道德方面,不是讲思想是否正确,也不是讲内容中具体的事理,而是侧重在事理中表现出来的情感性质。这种性质不是按伦理的标准来划分的,而是根据清浊刚柔的标准来区分的。刘勰的风骨论发挥了曹丕的“文气说”,并以“建安七子”为例,说明作者的气质与作品风格是相对统一的,气是与生俱来的,不可外移,这些说法都与曹丕的观点相一致。

但刘勰又进而提出了气为风骨之本的观点。《文心雕龙·体性》云:“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在曹丕的基础上,其更加注重后天的创造性,写作不单被作者的天赋所掌控。人的才能有平庸的,有杰出的;气质有刚强的,有柔婉的;学识有浅薄的,有渊博的;习染有雅正的,有浮靡的。这些都由性情所造成,习俗所陶冶。文辞和理论的平庸或非凡,离不开一个人的才能。风格和趣味的刚健或柔婉,难道会和作者的气质有差别吗?文中用事述义或浅或深,没有听说过谁会和他的学识相反;体制的雅正或浮靡,很少有人和他的习染相反。每个人凭着自己的认识写作,作品正像他们的面貌各不相同一样。

二、文学地位

曹丕非常重视文学的价值,从个人生命价值方面来说,文章是“不朽之盛事”;从国家层面来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这就将文学和个人与国家紧密相连,且摆在了相当高的位置。曹丕将文章的价值看作是不朽的,这些经典的文章不但能传之无穷使后人受益,也将使作者名垂青史受后代人景仰。这种观点是站在作者本身的角度考虑的,使作者为了个人的名望而努力创作好的文学作品,同时也极大地促进了文学的发展。刘勰也对文士有所期许:他希望文士既能独善其身,又能兼善天下;能垂文于金石,也能效命军国,建功立业;要培养才能来充实内在的美,也要散播文采显示外在的美,具有楩楠那样坚实的质地,豫章那样高大的躯干;做起文章一定要规划军国大事,担负起重任。具备这样的品格和才能,就属于《尚书·周书》中《梓材》篇里说的人了。我们通过这段话可以看出,刘勰在肯定曹丕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更为细致的阐述,二人表述的思想是一致的,都体现了对文章地位和作用的重视。

曹丕也将文章看作是治理国家的大业,涉及了文学对治国理政方面的作用;他在创作的同时,也阐发自己的治国理念,包含了对国家治理方式的探索,且文学的功用不仅存在于政治方面,其强大的道德教化功能也间接成为统治者的工具。早先的人都没有像曹丕这样将文学和封建政治紧密结合,他突破了道德教化的框架,赋予文学更高的政治作用。在儒家传统文艺观里,“文”是作为服务于政治的工具而存在的,学“文”的目的是“达政”和“出使四方”(指出使四方之国,从事外交活动)能“专对”(指外交场合的随机应对活动)。这是对儒家文章工具论的反驳,也是对先秦以来“重德轻才,徳本文末”文章价值观的否定。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曹氏父子大量网罗人才,礼遇文人了。这与个人的名望得失相比,国家层面的地位就高了个层次,一切都是以国家的利益为前提的。

曹丕的这种观点也得到了刘勰的赞同,他在《文心雕龙·序志》中说:“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以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这里也是说明文章的作用,五种礼制靠它来完成,六种法典靠它来完成,君臣的政绩得以照耀,军国的大事得以显明,都离不了文章。曹丕所说的文章,除诗赋之外,其他各项都是应用文体,在汉代,这些文体无足轻重,只不过是政治的辅助工具,汉儒真正看重的是经学。曹丕不以经学为大业,反而推崇诸多应用文体,因为这些文体应用最广泛,对治国有极强的实用价值。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鲁迅全集·而已集》)。文学不但要为政治服务,还要体现文学作品本身形式、艺术的价值,这是曹丕和刘勰共有的观点。

三、文人相轻

“文人相轻”是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这里的“文人”指的是善为文章之人。在古代,文人往往是国家统治力量的核心,身兼“士人”的双重身份。文人之间相互贬斥挞伐,其实质多出于政治利益的争斗。

“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这段话也表达了“文人相轻”的意思。从古以来的知音多数看轻同代人而怀念古代人,所谓“每天在面前不信用,老远听见名声便想念”。从前韩非的《内外储说》开始传播,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方才做成,秦始皇和汉武帝看到了,怨恨不能和作者同时;后来知道是同时人了,则韩非被囚禁,司马相如遭到轻视,明显地看出他们对同时人的看轻。“古人”因为与此时已经没有联系,不参与任何事件,不可能对自身造成威胁或影响,所以被视为理想的化身和境界的标尺。而现实中的文人,因为存在各种利益的纷争,所以很难以公正的心理去评判他人的作品。现实中的人和已经作古的人相比是可以接触到的,人的心理通常把自己熟识的人或事物看得较轻,因为存在感很强。这里刘勰直接引用了曹丕的观点,除了对此比较赞同外,还在此基础上分析了“文人相轻”的原因,并举出了历史上很多留名的人物的例子,进而提出了“知己难逢”。

曹丕年仅三十九岁,与曹植相比,他的诗文更显悲观消沉。但是,从现实的角度说,这种悲观更符合当时身处乱世、人生短暂的社会背景。《典论·论文》中流露出的深沉与壮阔,被刘勰所认可。钟嵘将曹植放入上品,将曹丕放入中品,将曹操放入下品,将不同风格的作者分为上、中、下三等,显然是不太有说服力的。与此相比,刘勰对他们的评价更显公正严密。刘勰注意到曹丕在篇幅不长的《典论·论文》中凝练的精华,二人在文学批评方面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阐述自己观点的时候,多次直接引用曹丕的原话进行论述,并在曹丕的基础上,旁征博引,整理成有体系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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