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中的自然意象解读

一、《边城》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两座重要的“城”—一座是钱钟书的《围城》，另一座是沈从文的《边城》。《围城》描写的是现实波折，而《边城》描写的是世外桃源。湘西茶峒山水环绕、风景如画，有邻水的码头，停泊的小船，一望无际的翠竹……这个健康、自然、优美的世界中不但有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自然风光，也有着这片钟灵毓秀之地孕育出的“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边城》中的人尽管物质条件并不相同，但他们互相帮助、平等相待，有着质朴、纯真、善良的美好品质—翠翠本人就是沈从文心中“美的化身”，她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集天地之精，“天真活泼，俨然一只小兽物”;天保和傩送二人同时喜欢翠翠，但他们并没有选择用决斗的方式论胜负，而是用唱山歌的方式公平竞争翠翠的爱情，这也体现了兄弟二人的纯朴与纯粹;老船夫免费给人渡船，体现了甘守清贫、对他人以诚相待的美好情怀;老船夫与翠翠的相处也体现了二人善良纯朴，以及真挚的祖孙之情;船总公正无私，帮助穷苦人，哪怕因为天保的死迁怒于老船夫，但老船夫死后，他仍然出钱帮忙安排料理丧事;商客等人也是诚信待人、仁厚纯朴，这些都构成了一个“人美、景美、风俗美”的湘西小城。

二、沈从文的自然隐喻

语言和思维是不可分割的，隐喻的使用就其所用对象而言，创造了一种意义的互动和变化，利用其他具有相似特点的事物来理解和体验事物就是隐喻的本质。人的思维方式具有隐喻性，隐喻是对人们体验世界、认识世界有着深刻影响的一种认知活动，帮助人们进行概念化，形成概念结构，进行推理。不仅在语言中存在隐喻，隐喻还涉及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隐喻本质上是从一个概念领域（始源域）到另外一个概念领域（目标域）的结构映射，帮助人们认识世界。沈从文自称是“湘西的儿子”，他的家乡是湖南凤凰古城，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使得这里的人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文化。而沈从文作为山里的孩子，自然是有着跳脱的天性。因此，他儿时常常逃学跑到山上、水边玩耍，这样的经历也使得大自然成了他最好的老师，他在这样的儿童心性下，细致地观察、体会这个世界，“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也在读一本大书”，用儿童清明干净的眼睛去探索大自然中的一切。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往往让我们联想到一幅幅画卷，其中的自然景物也被他赋予了别样的含义。

三、《边城》中的自然意象

（一）翠翠的爱情是水

“水”这一意象贯穿了翠翠爱情的始终，翠翠的爱情始于第一年观看龙舟赛时，翠翠与傩送相遇并引发了误会，事后翠翠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中对傩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龙船水刚刚涨过，河中水皆泛着豆绿色，天气又那么晴朗”，翠翠心中像河水一样，荡漾着波澜，河水如此清澈透绿象征着翠翠虽不懂爱情，却心中对爱情有了憧憬与向往。第二年的端午节，翠翠在看河街船时“忽然落了行雨”，在和爷爷躲雨时，她偶然与傩送的哥哥天保认识，而天保也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此时“翠翠爱情的波折是行雨”，兄弟二人都爱上了翠翠，翠翠与傩送的情路添了一些坎坷。第三年的端午节，傩送和天保都分别表明了对翠翠的心意，此时“雨落个不停，溪面一片烟”象征“翠翠对爱情的选择是烟雨”，对爱情懵懂的翠翠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泛起愁绪。最后翠翠选择了弟弟傩送，天保为了成全二人便坐船外出做生意，不料掉进滩下漩水中淹死了，而傩送也因自责却又放不下对翠翠的爱远走他乡了，留下翠翠孤身一人等他回来。此时，“翠翠爱情的终结是漩水”。水的状态千变万化，湘西茶峒的人都与水有着不解之缘，水有着雨、河水等各种形态，或平静或汹涌，或缠绵或狂暴，正如翠翠的爱情有悲有喜，有结合有分离。

（二）爷爷的逝去是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总是会引发人们对于岁月的无限感慨，它的出现预示着生命的终结。在《边城》中爷爷经常和黄昏这一景色关联在一起。在第一年端午节，翠翠遇到了傩送，整个人沉浸在那种隐秘的对于爱情的欢喜中，龙舟赛火热地进行。此时，翠翠的感受应当是非常愉悦的。但翠翠在找爷爷时，翠翠看到了“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的场景，她忽然联想起爷爷死了，这给翠翠的内心增添了愁绪，翠翠从此把黄昏与爷爷的死去联系在了一起。看着爷爷在渡口忙个不停，黄昏下翠翠坐在白塔下心中涌起一阵凄凉，连知道天保兄弟二人要用唱山歌的方式表达爱意都无法缓解，极度的悲伤加上无力改变爷爷命运的事实让她无助哭了起来，“爷爷生命的终结是黄昏”，这一次的黄昏下她仿佛明白了死亡是不可抗的，她成熟了。爷爷去世的那天，黄昏时翠翠和爷爷仿佛有所预感，翠翠在渡船上心情十分混乱，爷爷脸色不对并且告诉翠翠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并鼓励她要勇敢地面对命运。那天下了一场大雷雨，雷雨后翠翠发现这个疼她、爱她的老人离开了人世。每一天都会有黄昏，正如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终结，作者通过爷爷坦然的生活态度表达了珍惜生活中的一切，坦然面对人生终结的感慨。

（三）纯粹的、遥不可及的爱情是月亮

月亮皎洁明亮，没有任何瑕疵，也因此代表了纯粹的爱情。天保和傩送向翠翠表明心意后为了不伤害兄弟间的情谊，决定公平竞争，用湘西特有的唱歌求爱的方式定输赢，谁能得到翠翠的回应谁就赢得翠翠的爱情。他们选的农历十四、十五、十六这几天都有大月亮。“纯粹的爱情是月亮”，傩送兄弟二人在圆月下唱歌，此时，“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如此美景，以及兄弟二人的至诚之心，足以见得这爱的纯净无瑕。

月亮虽美，却又遥不可及高高地挂在天空中，嫦娥奔月的故事也会让人联想起触不可及的爱情。翠翠曾在月光下听爷爷讲起她母亲与军人的凄惨爱情故事，翠翠从此心中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她意识到爱情不一定会以幸福收尾。这也预示着月光下为她唱歌的两个男子最终会离她而去—翠翠作出选择后，天保意外溺水而死，傩送因愧疚离开了茶峒，“翠翠遥不可及的爱情是月亮”，她的爱情之路如此曲折，以悲凉收尾。

（四）虚幻的想象是光雾

光雾是水汽凝结的自然现象，朦朦胧胧的雾阻挡了视线很难看清楚。因此，它会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来憧憬，但由于光雾虚无缥缈容易散去，光雾代表着难以实现的美好愿望。翠翠和天保第一次见面那天，爷爷注意到天保夸翠翠天真美丽，委婉地试探爷爷对翠翠婚事的看法，他手攀着横缆车，看着溪面的薄雾，仿佛从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并松了一口气。爷爷应当是看到了他死后，翠翠有天保这个家室好、有能力的人照顾的美好生活。然而，“虚幻的想象是光雾”，他不知道翠翠对傩送产生了懵懂的爱情。也因此，爷爷所有对翠翠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都将是虚无缥缈的、无法实现的。也正是因为翠翠对爱情懵懂保守的态度让傩送和爷爷会错了意，直到爷爷终于明白了翠翠的心事。他向着远处望去，仿佛在空雾里看见了翠翠的母亲，她的母亲至情至性，为爱情义无反顾，生下翠翠之后就追随翠翠的父亲而去，她那纯洁无瑕的爱情像光雾一样消散了。爷爷从翠翠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他依然想象着翠翠会有一个不同于她母亲的完满的爱情。然而，雾总是会散的，爷爷的美好幻想最终还是破灭了。翠翠的爱情像雾一样捉摸不定，且终究会消散，这也增添了翠翠爱情的悲剧意味。

（五）真挚的爱情是虎耳草

虎耳草是一种很容易生长的植物，它对环境的要求不高，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看见虎耳草，它虽然小又不起眼，却有着顽强的生长力，像它的名字一样朴实无华却有强大的生命力，正如傩送与翠翠间在原始乡村孕育下超乎自然的朴素纯洁的爱情。天保和傩送两兄弟唱歌向翠翠求爱希望得到翠翠回应的那一晚，翠翠在梦中被歌声引过去摘虎耳草，而她摘完了虎耳草却不知道给谁，正对应了翠翠不知道把她纯粹真挚的爱情给天保和傩送中的哪个人。也因此，“翠翠真挚的爱情是虎耳草”。在翠翠听爷爷唱歌时，她听见爷爷唱了和傩送那晚唱的一样的歌，自言自语道：“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这说明她承认了她对于傩送的感情，要把象征她爱情的那把“虎耳草”送给傩送。天保死后，爷爷想试探傩送对翠翠的态度，告诉傩送翠翠在梦中被他的歌声吸引摘了一大把虎耳草的事。然而，傩送因为天保的死已经无法面对他与翠翠的爱情，他对翠翠的热情一半随着哥哥的死去消失了，内心的自责也将另一半藏在心里。在深深的自责，以及对天保的愧疚中苦笑着对爷爷说，因为他像傻子一样在山对面唱了一晚的歌，这句话也暗示着他对与翠翠之间感情的抗拒，这段真挚的感情从此无疾而终。

（六）爱情是鸭子、大鱼

古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们常常把水鸟同爱情、嫁娶联系在一起。在《边城》中，鸭子首次出现是在翠翠与傩送的初遇，翠翠捉白鸭的时候被傩送抢了先，翠翠从此对傩送留下了印象，因捉鸭子二人产生了爱情的萌芽。在捉鸭子的过程中，有人对傩送说他捉鸭子有那么强的本领，追女人也一定有同样的本领，这句话也说明了在湘西社会背景中，鸭子是和女人、爱情有关系的，那晚过后翠翠的心中留下了傩送的影子，那个端午都变得与以往不同了起来。天保看上了翠翠并且试探了爷爷的心意后也送给了他们一只白鸭子，在爷爷向翠翠说着天保的好并且试探翠翠对与天保结亲的态度时，翠翠生气极了，对爷爷说：“谁也不稀罕那只鸭子！”在听见爷爷催橹的歌声时想起来傩送的船也在青浪滩上，“爱情是鸭子”，她对天保所送的鸭子的评价也象征着对天保爱情的评价，她对天保的求爱是拒绝的，她心中想的是傩送，但她并没有和爷爷说明这件事，爷爷只当她是害羞，这也导致了她爱情的无疾而终。

自古以来大鱼因产卵多、繁殖能力强，就有繁荣富庶、多子多福的象征意义，同时也象征着配偶。翠翠与傩送第一次见面就误会了傩送让她上楼坐坐的好意，还骂了傩送，傩送就调笑她小心被水里的大鱼咬了。二人初见时，“大鱼”一说只是开玩笑，但后来听见天保提到傩送说她在河边大鱼会吃了她，她就抿嘴笑着一句话都不说，脑海中却想起了傩送。此时，“爱情是大鱼”，翠翠在对傩送的感情开始萌发。第三年端午节，爷爷提到去年因为行雨与天保偶遇晚上打火把回的家，听了他的话翠翠却恼了说什么都不记得，心里却想着两年前与傩送初遇发生的种种，爷爷又提到前年傩送对翠翠说小心大鱼吃掉你，而翠翠也笑了出来，翠翠对于与兄弟二人初遇的态度说明了翠翠心中的人正是傩送，“爱情是大鱼”，大鱼成了她对傩送朦胧感情的象征，自此爷爷也经常用“大鱼咬你”来调侃翠翠。

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将湘西淳朴的民风表达得淋漓尽致，把茶峒的自然风光与人物的情感联系了起来，《边城》里描写的茶峒原始单纯的生活令人神往，整部作品最令人遗憾的部分莫过于翠翠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以及那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结尾混杂着凄凉哀怨与盼望令人伤感。《边城》弱化叙事，细致描绘景色的诗化写作仿佛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动人的图画。自然意象不但给小说营造了唯美的意境，也被作者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内涵，如“翠翠的爱情是水”“爷爷的逝去是黄昏”“纯粹的、遥不可及的爱情是月亮”“虚幻的想象是光雾”“真挚的爱情是虎耳草”“爱情是鸭子、大鱼”。作者笔下的自然景观都是随着小说中人物感情世界的发展而自然展开的，这些自然意象将人物难以言说的复杂思想表达出来，预示人物命运，让抒情更加客观化，达到了“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美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