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楼上的他在遥想什么
作者: 王紫舒柳宗元是唐朝“古文运动”的代表性人物,提出了一系列思想理论和文学主张,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永贞元年(805),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失败后从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贬为永州司马,不久母亲去世,孤独而悲凉。宪宗元和十年(815)春奉诏到京师,被贬到柳州任刺史,同时被贬的还有韩泰、韩晔、刘禹锡、陈谏,这四人分别被贬到漳州、汀州、连州、封州担任地方官。时年六月,柳宗元至柳州任所,不久便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这首诗: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一、独登城楼失神魄
柳宗元独登柳州城楼,看到狂风暴雨的景象,百感交集,“愁思茫茫”,流露出政治失败的痛苦,抒发了自我极致孤独之感,对四位同时被贬边州的朋友也表达了思念之情,含蓄而又简明。诗中蕴含了柳宗元无法与自己所处的空间相处的孤独之感,就如百年前的诗人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里所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多年的外放流离,在到底该如何面对生命的渺小与代谢这个问题上,柳宗元觉得茫然无措。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突然跌倒,从长安贬到永州,十年蛰伏,终于得到机会重返长安,但又不被重用,随即再贬到柳州,如此坎坷的身世、险恶的仕途,使诗人郁郁寡欢。之前他是出入宫廷的青年才俊,而此时他是一个被束缚在“囚山”“愚溪”等蛮荒之地的罪臣。
结合颔联看,“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描绘了一种慌乱、失控、无序、无所依归的乱象,这种乱象正是诗人灵魂孤独、精神空白的现实状态,非常切合柳宗元当时杂乱、多变、无奈、悲忧、郁闷的生活状态。一阵阵的“惊风”“密雨”不断地飐飓着“芙蓉”“薜荔”,“乱”“斜”二字更突出了“惊风”和“密雨”的肆无忌惮,也把“芙蓉”“薜荔”当时无依无助、任由摆布的情状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不就是当时诗人的真实写照吗?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曰:“惊风、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俞陛云《诗境浅说》中云:“以风雨喻谗人之高张,以薜荔芙蓉喻贤人之摈斥,犹楚辞之以兰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残。”诗歌中的“惊风、密雨”指的是造成柳宗元左迁永柳、亲人离世等诸多险阻的“谗人”,而“芙蓉、薜荔”则可以看成诗人的“贤人”化身。因为参与了那场政治革新运动,柳宗元遭到了政敌的不断攻击,京城里愿意和他交往的人极少,只有一些一起被贬谪的人和他来往。于是,他的内心生出了强烈的孤独感,他就像被遗弃在了世界的边缘,同样被遗弃的,还有人生的种种可能。诗歌中,诗人借助景物来描写遭遇政治打击之后的心灵颤悸、失神丧魄的精神情状,虽然诗歌的确蕴含了对朋友的思念之情,但这不是诗人在诗中主要想表达的情感,他只是用诗歌的方式把自己此时此地的烦乱心绪发泄给四位朋友,基本上属于单向的告知,而四位朋友其实并不是诗人情感的主要接收者。那么问题来了,在当时的心境之下,站在城楼上的他,其内心情感主要放在哪里?谁才是诗人情感主要接收者呢?而这个主要接收者应该就是即将出现的“千里目”的目标。
二、遥想圣地九回肠
柳宗元在颈联中写道:“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诗人这里写的不仅仅有自然现象,还有自我意识。这里的“千里目”并不是说诗人真的能眺望千里之外,准确地讲,这“千里目”应该是一种遥想。那么,柳州城楼上的诗人到底在遥想什么呢?对此,《唐诗鉴赏辞典》解释说:“自己目前是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好友们的处境又是如何呢?于是心驰远方,目光也随之移向漳、汀、封、连四州。”金涛在《柳宗元诗文赏析集》里说:“它已不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中的那个‘千里目’,仅仅表示望尽远处景物的意思,而是包含着对家乡、亲人、朋友‘此时相望不相闻’的苦闷。”看来,诸多人把本诗中的“千里目”理解为对亲朋好友的忧思,让我们结合“江流曲似九回肠”这一句,来看看这样的解释是否恰当呢?
“九回肠”来自西汉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辞源》对“九回肠”的解释是:“肠屡次为之回转,形容忧思之甚。”司马迁因李陵事件被汉武帝处以宫刑,“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最下腐刑”的奇耻大辱让他痛不欲生,“肠一日而九回”。唐代冯延巳《酒泉子·芳草长川》:“风微烟淡雨萧然,隔岸马嘶何处?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词中的思妇因为征人没有归来而为之肠断泪枯,看来只有这种极度的悲伤才配得上用“九回肠”来形容。贺铸《江南曲·踏莎行》:“不辞寸断九回肠,殷勤更唱江南曲。”词人写伤离别恨,把“九回肠”与“寸断”联系起来,肠似乎往复翻转,将要“寸断”,还唱出了忧伤的“江南曲”。从上面使用“九回肠”的例句来看,其体现出来的绝对不是普通的忧愁,而是刻骨铭心、没世难忘的痛苦和伤感,包含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可见,“九回肠”不是轻易可以拿来形容的,其背后蕴含的情感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
那么,柳宗元和韩泰、韩晔、刘禹锡、陈谏几位朋友的感情能否支持他“九回肠”呢?四位朋友当中,柳宗元与刘禹锡关系最好。“共来百越文身地”,他们一起被贬“百越”,而且分离之后已经许久未见,但是从二人所写的互和的诗歌来看,他们之间的友情尚不足以使人因为思念而肝肠寸断“九回肠”。而且刘禹锡刚到连州出任刺史,连州虽然地处偏僻,却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件让柳宗元感到悲伤万分。当年杜甫与李白在兖州一别,那“一樽酒”再无机会同饮,杜甫写了七首怀念李白的诗歌,没有哪一首的感情达到了“九回肠”的程度,并且从常理上看,友情不适合用“九回肠”来表达。再加上堂弟宗直、表弟卢遵等都随柳宗元一同来到了柳州,而柳宗元的父母、妻子都早已离世,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些亲友能够让他产生肝肠寸断的“九回肠”呢?答案是没有。
与柳宗元的“千里目”相似的表达在唐诗中并不鲜见。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中写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看不到长安的李白为何“使人愁”?贾至在《岳阳楼宴王员外贬长沙》中写道:“停杯试北望,还欲泪沾襟。”北望的贾至为何“泪沾襟”?他在望什么?实际上,结合柳宗元之前在永州的经历,就会明白诗人的“千里目”与李白、贾至的“不见、北望”的目的地是一致的,那就是儒生们心心念念、终身仰望的圣地—京城。
三、贬出京城终不归
京城不只是一个地域概念,更是一个政治概念,是一个代表着最高绝对皇权的图腾符号。皇权可以决定臣子、读书人政治理想的实现与否,是京城的核心。儒生们自幼饱读“四书”“五经”,从儒家文化中秉承到义不容辞的社会和国家的巨大责任,自信有着经天纬地的才能,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他们的政治抱负必须在君王和国家的意志之下,必须为君王和国家的利益服务,只能表现于对君王和国家的效忠。君王是墨客骚人实现自己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的关键,所以他们会对君王产生精神上的依靠和畏惧。李白要“直挂云帆济沧海”,贾至也身怀“济苍生”“安社稷”的壮志,他们实现理想的过程都被皇权控制着。儒生们遥想京城,表达对“京城”的渴望,是因为只有进入京城,才能被君王发现和重视,才能进入或者重回政治权力的中心,找到精神的安顿之所,实现自己政治理想抱负。
之前柳宗元被贬永州之时,就时时刻刻想着重返京城长安。刚来到永州这个穷乡僻壤,他的内心可以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江雪》)来形容,压抑的心情表露无遗。当时,韩愈的古文运动,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运动,已经轰轰烈烈爆发于文坛。柳宗元只能在他那偏僻的永州不断反思,开始接受这样的人生处境,经营自己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并写下了很多著名的篇章。例如,《封建论》《非国语》《天说》等,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历史哲学世界观,还有那著名的《永州八记》也是诞生于这个时期。我们不能认为《永州八记》只是单纯排忧解愁的文章,实际上,那时候的柳宗元虽然经常游历山水,但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洒脱。他经常会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山水结合在一起,还时时流露出对时局的感慨、不满和抗争,正如他在《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中所写:“谪弃殊隐沦,登陟非远郊。”柳宗元认为贬弃不同于隐逸,所以诗人希望摆脱此种精神上的压抑,而要做到这一点,重返京城就是无法回避的话题。在艰难的政治环境和“千山万径”之中,柳宗元仍然独立思考、坚持理想、坚定信念,就是为有朝一日回到京城做准备,就如他曾经所说的“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
永州成就了柳宗元的文学与哲学,也保留了他的政治理想,但唐宪宗和他的恩怨是横在柳宗元面前的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元和元年(806)唐宪宗曾经下诏:“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就相当于要把他们永远禁锢在被贬谪的蛮荒之地,永远无法重返京城,也意味着理想的消亡。但柳宗元仍不甘心,他写信到京城,写信给友人,甚至给政见不合的武元衡写信低头认错,希望能得到同情和帮助。在多方努力下,元和十年(815),朝廷决定将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韩晔、陈谏召回长安。在重返京城的路上,柳宗元创作了“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汨罗遇风》)来抒发自己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但命运弄人,由于政敌的阻挠,不同意重新启用,柳宗元并没有受到朝廷的重用,而是再度被贬为边州刺史,“复出为柳州刺史”,不禁让人掩卷长叹。再次被贬出京城的柳宗元,来到柳州后,登楼远眺,悲愤地喊出了“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千里目”所遥想之处,必然就是诗人心中的圣地—京城!而渐行渐远的京城,已经让柳宗元无法看到,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看到!这时,痛彻心扉的“九回肠”也就不可避免了。
儒士们一旦遭到屡次流放或贬谪,便可能会失去精神上的依托,精神大厦就会轰然坍塌。贬谪就如同君王对儒士的精神断奶,它的外在意义是君王在距离上疏远儒士,内在意义则是君王在精神上让儒士产生失重感,表现出儒士们精神的贫瘠和脆弱。所以,当柳宗元站上柳州城楼的那一刻,其心境恐怕已经是“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南涧中题》),在梦里魂游那已经告别的京城,怀念故人的眼泪白白流下。诗人再次被贬放逐后忧伤寂寞、孤独苦闷。终于,公元819年的冬天,忧郁的柳宗元在贬谪之地柳州郁郁而终,在这方面,他算是一个典型代表。
基于日常积累,我们有时会想当然地把柳宗元的“千里目”理解为遥想家乡、亲人、朋友,不过柳宗元始终是无法脱离残酷的现实政治,也无法忘怀自身的不幸遭遇,政治理想的破灭、官场仕途的失败、一贬再贬的哀怨不断在他心中浮现,这种情绪继而体现在他的诗文中。我们只有从文化、政治等多重角度来认识柳宗元的“千里目”,才可以全面把握诗歌所表现出的诗人的精神世界,真正理解他何以“九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