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

作者: 曹廓

南方S市的冬天像北方的春天一样:蓝天、白云,暖风、绿树、鲜花……

“接孩子哟,奶奶?”一个翘着舌头从后鼻根儿发音的老太太问胡奶奶。

胡奶奶正坐在红星学校大门一边的台阶上等孙子放学,看看叫自己“奶奶”的人,先是一愣,接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老太太满头白发,前牙龇着,牙缝里嵌着肉丝残渣。胡奶奶感觉二人年龄相近,这老太太叫自己“奶奶”,这辈分从何论起呀?

她按北方习惯回话:“大姐,我接孙子。你呢?”

“你是北方人吧?看你面相,年轻时遭罪多多啰。”翘舌根儿老太太喃喃地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有一种“吼喽吼喽”的尾音,听着虽别扭,但是胡奶奶还是能懂的。

胡奶奶有主见,不像别的老太太,见面便把家中乱七八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她见人总是夸,儿子、媳妇孝顺,孙子、孙女听话,很满足了。她从不像同龄人,一说起来就是年轻时吃的苦比谁都多……

她年轻时,丈夫二十九岁上了大学,俩孩子大的两岁多,小的六个月,家中六十多岁的老公公体弱多病,她还种着十多亩责任田。

忘不了那一年,适逢干旱,过了谷雨季节,一块地还空着。她用布单把小儿子捆到后背,弯着腰在旱井台上打水点种,见的人都大惊失色:“胡大姐,小心,别把孩子掉到井水里啦……”她擦把泪:“没事。”

忘不了那一年,大儿子咽喉肿痛,下着雨,她跑三家借得几元钱,踏着泥泞步行到八里外的东台寺拿药。回来时,天快黑了,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响,瓢泼大雨迎面打来。她一路上歪倒好几次,弄得浑身泥水……回到家,她刚给大儿子吃了治疗嗓子的药,一看,老公公又大小便失禁,忙给老公公擦洗。忙完,她又赶紧去厨房做饭,老人与两个孩子还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呢。

忘不了那一年,一岁的小儿子发烧咳嗽,到半夜闷得张着嘴喘气……她慌了,忙敲响代销店的门,借了十多元钱,又叫上丈夫的一个兄弟,连夜去了茶集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幸亏来得早,否则性命难保……

这些事啥时候想起来她就想掉泪……

“奶奶,你咋来这里了?”翘舌根儿老太太没话找话说。

她淡淡地说:“给小儿子看孩子……”

“不受气吧?”

受气也不能跟外人说。大孙女上学不守纪律,老师告状,大儿媳妇脾气好,对孩子没太管。老师又说给胡奶奶,她回:“俺大儿媳不会发急,管不住孩子……”上午她刚一进家门,大儿子铁青着脸,指指点点地吼:“你在外边胡说啥了?说儿媳妇的坏话你还多光荣啊……”

她受不了了,心想:辛辛苦苦地把儿子养大,自己舍不得吃,给孙子买吃的。儿子没给过一元钱,没送过一点儿好吃的。有时候从外面带一兜东西都背着身子过去,大儿子还不断红着脸吵她。她实在忍不了了:“我说啥了?你们小时候有点儿好吃的,我都先让给你们爷爷。伺候老人,养育后代我哪点儿做错了?”

在外面教学的老伴儿电话里训斥了大儿子。大儿子给她赔了礼,说:“我就这一个娘,气死了就再也没有娘了……”

“来这里习惯吗?”翘舌根儿老太太问。

她问清意思,擦擦泪说:“习惯,俺小儿子从来没大声跟我说过话,俺小儿媳妇舍得让俺吃,给俺买衣服……”她说的是实话,小儿子夫妇确实孝顺,但……她心里仍有苦恼。那次,她本想与孙女一块儿吃饭的,可见孙女摇着头,浑身颤抖,不动筷子。她问:“咋了?”孙女说:“我不想跟奶奶一块儿吃饭……”她当时的心就像被人砸了两铁锤,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在家里,她天天想见大城市的孙女,没想到孙女连饭都不愿意跟自己一块儿吃。是自己脏吗?她每天都洗澡,一天洗多遍手。还有,孙女不吃她做的饭,连她煮的鸡蛋都不吃。她难过,觉着自己无用。她跟小儿子说了,小儿子不以为然:“这不是小事吗?她不愿吃就不吃呗,要发展孩子的个性。”她觉着自己活着很没意思……

“放学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红星小学喇叭响了,学生排着队,出了校门。

胡奶奶才想到问翘舌根儿老太太:“老大姐,你咋叫我奶奶?”

翘舌根儿老太太笑了:“我们依孩子呼大人的,我家孩子叫你‘奶奶’,我就称你‘奶奶’。”

胡奶奶问:“你儿媳妇叫你儿子爸爸呀?”

“当然啰。”“啰”音拉得很长。

胡奶奶心想:还是这儿的人看重孩子,连称呼都依着下一代。

翘舌根儿老太太的孙子出来了,他指着老太太说:“给我买红娘鱼!”

“回家吃米行不?”

“不嘛!就不嘛!脏老太婆,不讲理!”

“啪—”的一声,翘舌根儿老太太朝孙子屁股就是一巴掌。

胡奶奶拉住了她:“老大姐,你不能打孙子,要发展孩子个性……”

“孩子不知道尊老爱幼,性子强,作恶多哟……”

过几年,老伴儿死了,胡奶奶不吃不喝。埋葬老伴儿后的第二天,胡奶奶一天没开门。晚饭时,大儿媳妇叫她吃饭,半天没有回应。大儿子打开门,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全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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