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契阔
作者: 杜安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世事凄迷,并不是所有相守都能终成眷属,也不是所有呢喃都能谱出诗词。相反,也许天上人间,也许等候天荒。但,要是没有那海枯石烂的不渝,又怎来这飞花落月的彼岸?
不知何时,在阑珊的梦中,总会晕出一抹噬血的红。常常于梦中惊醒,醒来后却两眼迷离,只有缥缈的余影残存在脑海。那浓艳的“鲜血”在翻滚,在澎湃,有些窒息……
直到我亲眼所见。
那夜,那风。我因辗转反侧不能寐,徐徐地拖着身子走进了玄墨的夜。本希望淡淡的月光能拂去烦愁,感化忧伤。但那是个无月的宵,阒然无声,幽静似默,白榆耿耿,散叶零零。蓦然回首,在郁影黑暗中,我竟看到了那抹红。
一个念头闪过,我已知这是契阔的彼岸之爱—彼岸花。
我凝着它,又惊又喜,惝恍的不仅是星光,还有我涣散的视线。于朦胧薄雾,处萋萋维叶,虚幻的视线内尽是被其染红的色彩。一株株,一圈圈,一抹抹,影影绰绰地扩散、蔓延、旖旎。近处是妖艳夺目的鲜红,远处却是唯美绝望的暗红。无色的风拂起前者,把它们吹向那晦暗的红,逐渐靠拢,原本的明媚绮丽转瞬间暗淡。那风也变了,变红了……
注定是暗红吗?流尽了血的红?
它一浪一浪地滚向我,泠风卷动红叶,絮雾浸染纤枝。缭乱却翩跹的衣袖明明灭灭地拂着,精美却绝望的鲛珠潸潸涔涔地淌着,凄凄却漫漫的裙裾隐隐约约地晕着,就这样如墨、如水、如月般洇染在幽冥中……只不过,这墨是绯的,这月是凉的,而这水,也是泪流的。
忆昔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怎料四面楚歌虞姬叹!那晚,风异常萧瑟,雨愈发冷漠。相视无言,只有浊酒余欢。他像是看透了结局般望着窎远的穹幕,又像是诉尽了言语万般不舍地凝视着她。我想,这是霸王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深情吧。他在那一刻褪尽了楚王的豪迈,也散却了所有的浮沉,只求这最后一眼能让他们在黄泉路上静默相逢。但真正坚强的人,永不会为了这一点儿女情长泪眼婆娑。二人都是如此,也一直如此。忽而间,几点零星的雨透过窗棂落在身上,远处起起伏伏有几声幽邃的笛声。
诀别吧。
他起身,她仍定定地注视着手中的金樽,看着里面残存的几滴酒如血泯灭在风烟里,俱寂。叹息间,她仍优雅地放下金樽,也放下了一切。别过头去,跳最后一支舞吧。翩跹,飘逸,悠悠,但这都是往日的形容词。此时,恐怕多了一抹“红”,多了那契阔的黯然。多想定格在这一刻啊,哪怕就一秒。一伸,伸向了彼岸;一扬,扬散了纤尘;一舞,舞尽了戚戚。
渐终……
她走近他,最后一次这样凝视。“我等你。”语罢,她抽出他腰间的那把剑,与这尘世告别,去往了彼岸,那个属于他们的彼岸。
眼角的那珠泪却不会骗人—再坚强的人也敌不过人间聚散。啊不,是两珠泪。它们垂落,他们作别。
那是血泪,如彼岸花般。
风雨凄凄,云月踽踽。霸王别姬,渐行渐远。
忆昔素贞,情真意切胜缱绻,怎料雷峰塔下度千年?都说“人若无情不如妖,妖若有情亦如人”,那为何两界相爱就偏偏要遭受如此的折磨?千年之缘,岂是一缕情丝所能织成?毅然下凡寻夫君,雄黄迫使现原形。为夫硬闯昆仑山,夺得灵芝使魂还。许仙许是无法面对妻子的真实面目,就这样随了法海。
当她站在那些和尚面前,佛光漫洒,把她照得如此灿然;微飔轻拂,氤氲着烟雨葱茏的悠然;山花烂漫,葳蕤而扶疏。然而,再璀璨的光也照不亮内心的空虚与落寞;再温存的风也残忍地柔碎了她的肝肠;再曼妙的光景,今日之后也见不到了。但她并不胆怯。为了夫君,就算触及神明,遭天谴责,就让它去吧。这本就是个不公的世界,妖,抑或是人,他们在这凡尘俗世坚持着自己内心的正义。情,欲,抑或原则,到底孰对孰错又怎会有标准答案?
但她遵循的,是自己的选择,千年也好,万年也罢。“缘”不会说谎,“情”也不会,真正相爱的人,那些倾尽所有的人,又怎会情深缘浅?
故事的最后,许郎自是回到了她身边。但是—
雷峰塔,那抹契阔,还是横亘在此,无数的桃花落下,无数的情丝凝结,却在刹那间变红。
塔外,他幽幽啜泣,叹这世态不公;塔内,她浅声低吟,盼着下个千年。
“要等我。”
彼岸的花开了,风起了,月落了,可能等到他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千年缘起,桎梏纷落。
忆昔贵女,惊鸿一瞥红镜碎,怎料夕阳也叹,晚风也歌。夏洛特的贵女,她一生被那魔咒囚在塔内。命运让她只能日日夜夜地编织那红框镜中浮现的图像,真实也好,幻梦也罢。这个故事,虽不那么轰轰烈烈,却宁静得让人潸然泪下。当那位如白马般的骑士—兰斯洛特浮现出的一刻,她是否会有遗憾,后悔?不,完全没有。她已身陷囹圄,历经了多少个春花秋月,多少回夏风冬雪,看尽了世间百态,却都是一面镜子投出的。就像是在一个幽幽而如墨般混沌的夜晚,上天却让你依靠着脚底泥潭泛出的涟漪辨识方向。她不想忍,也无法忍。与其一生在虚无中度过,不如让这最后几点时光圆了一场梦。
她还是遵从了内心,走到窗前,凝望着兰斯洛特从此岸来,往彼岸去。她只能淡淡一笑。在那一刻,这趟人间之旅已圆满了。刹那,魔镜破碎,鲜红的镜框携着透明的镜片落下,悄悄却切切。而她透明的灵魂,伴着鲜红的血也即将消逝。
她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她走下塔,第一次见识真实的人间烟火,以后却见不到了。她已淡然。湖中,一叶扁舟,几簌落木。她静静地躺在舟中,一襟落霞也在胸口晕开。这本该是一首绝美的诗吧……不,它就是。船是静止的,但彼岸却一步步地接近她。花片纷飞,落红如雪。我相信,彼岸也一定下了一场粉红色的雪。
人间聚散,悄无声息。冷暖契阔,不过浮尘。
那夜,那风,那情,那契阔,那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