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西厢记》的空间叙事

作者: 张艳艳

试论《西厢记》的空间叙事0

《西厢记》具有明显的空间叙事倾向。其空间呈现丰富多样,包括佛殿、西厢、花园、草桥店等现实空间,也包括心理、梦境的超现实空间两大类别。各个空间内部及两种空间之间的冲突与契合,展现了张生与莺莺的恋情由阻碍重重到两心相许的过程。其空间呈现与转换不仅使《西厢记》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饱满、主题突出,而且为明清戏曲、小说创作树立了空间叙事的典范,因而具有突出的意义。

一、叙事空间类型

从人物活动的基本区域来看,《西厢记》的叙事空间清晰地呈现为现实空间和超现实空间。现实空间如普救寺、西厢、花园、书院等。超现实空间是心理、梦境空间。值得注意的是,家园空间中的花园是莺莺与张生感情逐渐升温的场所,而花园的隔墙也具有特殊的空间象征意义,张生与莺莺的爱情从心会神许到幽期密约,伴随着从隔墙到跳墙的空间转换,墙是崔张二人恋情现实中的阻碍,也象征着二人心理的距离。空间的阻隔象征着恋情的阻碍,空间的转换推动着情节的发展。

二、空间变易与叙事进程

在许多小说中,空间因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龙迪勇《空间叙事学》认为:“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

《西厢记》中寺内的西厢房是张生的居所,而一墙之隔的是莺莺拜月烧香的花园。随着空间的变易:佛殿初见-隔墙酬韵-窗外听琴-跳墙相见-书房幽会,崔张二人的爱情也走向成熟。当张生在普救寺游览时初次偶遇莺莺,可谓一见钟情,“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把回廊绕遍”。随着张生游览空间的变化,逐渐接近了崔家宅院,张生初次见到了美丽的崔莺莺,自此心心念念,非莺莺不娶,引发了之后的爱情故事。

而张生因恋慕莺莺搬到普救寺近西的一处客房,与莺莺为邻,莺莺拜月烧香,张生与之隔墙联诗互通心意。一个是临皓魄,想佳人的书生;一个是兰闺寂寞,盼才子的美人,两厢有情。正当张生想要更进一步与小姐相会时,却“帘垂下,户已扃”,小姐姗然而去。书信退兵之后,崔母命张生住进了崔家的书院,空间上离莺莺更近。以为能顺利缔结姻缘的张生却被夫人赖婚,倍感无望时,又接到莺莺的和诗,遂跳墙与莺莺私会。张生的足迹由墙外到了墙里,崔张二人的恋情终于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而后莺莺在张生的窗下听琴,内心感动,后又进入张生的房间,与张生身心相合,崔张二人的感情终于向彼此坦露。张生由寺外的客栈转投佛寺西厢,隔墙与莺莺联诗,后搬入崔宅书院,最终跳入墙内,表露心意。莺莺则由前庭感叹残春,到花园烧香祷告,后来再走到张生的窗下听琴,又进入到张生的房间与之私会,逐渐直面自己的感情。张生跳墙本在可与不可之间,但墙在张生眼中已成了象征般的存在。故而,“跳墙”这一从墙外进入墙内的空间转换实际是表现张生心理,推动情节发展不可缺少的一环。此后,小姐内心感动于张生的志诚,才会冲破种种顾虑,对张生以身相许。空间的变易与突破推动着情节的进一步发展。

三、空间书写与人物塑造

金明求认为:“人在空间里最能呈现其存在的状貌与意义,所以从空间的角度来观察人的生活与环境,就是理解人的最好的方法。”

《西厢记》中的“门”“墙”“窗”都有着特殊的空间象征意义,不仅是将现实的空间阻隔分离,也暗含了崔张二人感情发展中存在的障碍与距离。初次相见惊为神仙,正贪看时,小姐唤丫鬟离去。“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墙角联吟”中,崔张隔墙酬韵,而当张生准备见面时,莺莺和红娘已经关上角门离去。“莺莺听琴”中:“疏帘风细,幽室灯清。都则是一层红纸。几榥儿疏棂。”接到小姐书信的张生幻想:“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溜扑刺跳过墙去。”而心意暗许的小姐则是“出画阁,向书房;离楚岫,赴高唐。学窃玉,试偷香”。“门”“墙”“窗”象征着二人恋情的阻碍,这些空间的设置使情节的发展一波三折。

在各式各样的建筑中,住宅这一空间因为是人物起居的所在,与人物关系密切,较能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常被叙事者用来表征人物形象。张生居住的西厢房与书院,莺莺的闺房,对张生与莺莺的个性与内心塑造意义重大。

在“白马解围”中,莺莺的闺房空间是“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翠被生寒压绣裀”。道场见过张生后,莺莺神摇心动,闺房外风雨连绵,闺房内门窗紧闭,翠被生寒,象征莺莺情爱之心的萌动,这让她孤枕难眠。老夫人停婚一节里莺莺“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污,只将指尖儿轻轻地贴了钿窝”。绿窗朱户是贵族之家的代名词,莺莺在闺房的“碧窗纱”下梳妆显示了莺莺身份的尊贵与容貌的美丽。“妆台窥简”中描写闺房的语句,如“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缸犹灿”“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莺莺前遭听琴,已知张生心意,使红娘问病归来烛火还未熄,可见莺莺内心牵挂张生。“乘夜逾墙”中写莺莺香闺“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碧窗纱挂着金色帘钩,熏麝兰香气弥漫,银白烛台,梅红罗帷幔,充满了富贵温柔的气息,衬托居住其中的小姐,是一位品位高雅的贵族之女。当张生修书退兵,红娘以为婚姻有望时,对莺莺闺房空间的描述表露出对崔张二人恋情得证的美满前景的展望:“薄衾单枕有人温,早则不冷冷。受用足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人静。”正好呼应前段莺莺独守空闺时的空间描写。香闺风静帘开,熏香细细,借用闺房空间的安定温馨象征莺莺心情的和悦,而风雨飘摇门窗锁闭则暗示着莺莺内心的不安与二人恋情的受阻。这里通过书写特殊空间小姐的闺房来塑造小姐的形象,成功地揭示了小姐的内心世界。

张生的居所从初时借宿的佛寺西厢房经老夫人之邀转到崔府的书房。张生两处居住空间都与张生性格的塑造紧密相关。佛寺西厢房是“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崔宅书院是“疏帘风细。幽室灯清。都则是一层儿红纸。几榥儿疏棂”“夜深香霭。横金界。潇洒书斋。闷杀读书客”。这位才子不爱圣贤爱美人,没有莺莺的卧房一切都显得冷清寂寞。张生至真至诚的性格,多情多感,不在乎俗世名利与虚幻神仙世界的个性在空间的映射下深刻饱满。而二人恋情的主要空间背景是月色流转下被金光笼罩的佛寺,美丽浪漫的竹林花树,为崔张爱情奠定了美好的格调。

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人潜意识的表现,梦境属于心理空间。张生离开蒲郡,心中挂念莺莺,以至于在草桥店投宿时,夜梦莺莺跋涉千山万水而来,后又梦莺莺遭到追杀,其实是离开后对莺莺的思念与牵挂使得莺魂入梦,真心之至与梦中魂魄竟然相见,将张生用情之痴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空间冲突与主旨揭示

《西厢记》中不同的叙事空间具有不同的指向,各个空间之间也会产生冲突,空间冲突之下隐藏着价值、文化等的冲突,对于揭示主旨有着重要作用。

《西厢记》中首先是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冲突。崔张二人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建,盖造非常的一座佛寺,武则天当政时期佛教信仰兴盛,可知这座佛寺规模非常,神圣威严。在这俗世中摒却七情六欲的神圣空间里本该是六根清净、忘却尘俗,却因崔张二人,“梵王宫”变成了“武陵源”,《西厢记》写出了一段真情至上的爱情故事,而这个故事竟然发生在一座敕造非常的佛寺,作为神圣的宗教空间,本身禁止男女欢爱,但张生就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空间中对莺莺一见钟情,展开了辗转反侧的苦恋。当张生自觉与莺莺的恋情遇到障碍时,总会告诫自己:休要将一座梵王宫猜作武陵源,这也揭示出张生对空间冲突的心理感受。在追荐亡化的道场,张生参与的目的却是为了偷看莺莺。在佛寺近西厢处住下,张生所思却不在佛门,思绪万千,夜不能寐,一心盼望能与莺莺结成佳偶。张生在这样一座佛殿对莺莺一见钟情,又利用超度亡化的道场饱看莺莺,并最终与莺莺成就好事。

莺莺两次在佛寺出场都显示了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冲突。第一次奉母命散心时叹息残春,埋怨东风,身处“门掩重关萧寺中”,在父亲之丧的阴影下,莺莺无语怨东风的叹息也体现出她自觉身世飘零,盼望知心人共度青春的可贵情感。空间的压抑感,对青春的珍惜蕴含其中。第二次在追荐亡父的道场她见了张生“神魂荡漾”,已是萌生情苗。她的青春情感与庄严的佛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佛寺这样的神圣空间,竟既不能阻止青年男女的诚挚爱情,也不能保护自身免于兵祸。这一空间特征自相矛盾,体现出作者对宗教神圣性的怀疑,而空间特征与人物行动的悖离,与人物心理情感的冲突展现张生与莺莺超越神圣宗教,超越世俗礼教,崇尚真情的鲜明性格。

张生所居之地在佛寺近西厢处,后来因为助寺击退孙飞虎被老夫人请入家中书院居住。被称为“书院”,但是张生作为在书院之中的才子,竟从未发生过对窗苦读之事,反而是为恋情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揣摩莺莺心意,盼着与莺莺成就良缘,显示出张生重视爱情超越功名这样一种重情性格。

其次,是现实空间之间的冲突使人物以情反理的活动在波折中循序渐进。三到花园是崔张恋情发展的关键情节。花园是莺莺烧香拜月的场所,是属于莺莺的一个私密空间,张生第一次接近花园崔张二人隔墙酬和,一个春闺寂寞,一个想见“月中人”,张生正要过去,莺莺已经离去。经历老夫人悔婚后,第二次张生以琴声相引,莺莺花园中听见,潜至窗下聆听,虽感怀不已,但莺莺仍然心有顾虑,姗然离去。第三次是张生寄书,表明希望莺莺放下虚幻的名誉,不要辜负花好月圆的青春时光,莺莺回诗约见,张生喜出望外,猜测小姐要自己“跳墙”到花园相见,其实,这首诗的真实内涵无需追究,张生之所以理解为“跳墙”相见,是因为在他心中这墙早已成了一种象征性的障碍,每次饱览秀色,想入非非之时,小姐及时的转身只能让张生望“墙”生叹,而小姐此诗让张生产生了追求成功的喜悦,“跳墙”这个动作竟然在张生内心与“跳龙门”相对,张生对感情的投入非常人能比。在他内心,佛殿与花园、西厢与花园、书院与花园的空间之间的冲突都凝结在那堵墙上,得了小姐传情之诗,张生自然的产生一种跳出这堵墙的冲动,张生跳过园墙之后,才在“酬简”一节真正缔结了良缘。三到花园是三次空间的冲突,最后张生将空间阻隔打破,恋情走向美满。

最后,社会空间与佛寺空间的冲突。《西厢记》设置的社会背景是唐德宗期间,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的中兴,社会仍然不安定,“方今天下扰攘”,主将丁文雅失政,手下的孙飞虎携大军前往寺庙抢夺已故前丞相之女,一座敕造的佛寺中一众僧人竟然无法抵挡灾祸,而张生的解决办法是请自己镇守蒲关的同窗来以武力镇服,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宗教空间与礼教空间本身就已经出现了矛盾之处,产生以情反理的张生与莺莺的恋情也就理所当然。在空间冲突中,表现了真爱对宗教与世俗的超越与突破,体现了作者真情至上的观念。

综上所述,《西厢记》中现实空间、心理空间、社会空间相互支撑,形成了一个丰富多维的叙事空间。三者各有侧重方面,也共同推动了故事的叙事进程、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互相形成空间冲突,共同揭示出《西厢记》崇尚真情、以情反理、批判封建礼教与现实政治的思想主旨。分析《西厢记》在叙事空间上的巧妙安排,对我们感悟其艺术魅力与思想内涵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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