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王孙”寓意研究
作者: 陈芙一、唐前“王孙”意象的发展
(一)先秦
关于“王孙”一词,书中最早并没有将“王”和“孙”连作一词使用,《史记·周本纪》中提到的“桓王,平王孙也”是说桓王是平王的孙子,所以“王孙”最早的含义就是帝王的孙子。在史书中“王孙”的这个用法有十多处,均为介绍王室子弟家族的变迁、政权的更替情况。
除了“帝王的孙子”以外,“王孙”最早也作复姓。《潜夫论》有言:“王孙氏,公孙氏,国自有之。”凡是称王之人,其后裔都有以“王孙”为姓的。《战国策》等史书中所记录的有三十余处,出现次数最多的是战国时期的王孙贾。直到明代以后,“王孙”才分开来为两个姓。
而《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记载的含义却与之前的情况有所不同:“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这里的“王孙”是一位老妇人对韩信的称呼,而“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人多厌之者”。布衣即是平民,老妇人也并不认识韩信,那这“王孙”自然不是说韩信真是哪国王侯的孙子,而是对这个年轻人比较尊重的称呼。因此,“王孙”的含义自此便有所扩展,不仅指“帝王的孙子”或作复姓,也可以是对年轻人的敬称,寓意近似“公子”。它与“公子”一词搭配后,语气程度加深,不再只是称呼普通的年轻人,而是指那些贵族子弟,因此,“王孙”延伸出“贵族子弟”的义项,后世发展为古代贵族子弟的通称。但是这两个寓意在实际表达上的差异十分小,当然有的“公子”并不是真的贵族,但是对年轻人如此敬称,其实就是在表达这个人有“贵族”的气质。所以,作品中的“公子王孙”解释成这两个寓意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可行的,使用时也可能会省略“公子”一词。这也是先秦之后最常见的“王孙”整个词的用法。
由前文可见,“王孙”在先秦时期基本只为史书所用,更是除《史记》之外只记载贵族之事。究其原因,在先秦时期,有能力学习文字、拥有语言逻辑的人基本只有贵族,由他们记载的事件自然是以与自己家族有关的事为重。
(二)汉
到了汉朝,“王孙”在史书中的含义并没有发生变化。在《汉书》《后汉书》等史书中,“王孙”仍只有三个用法:帝王的孙子、公子王孙和复姓。史书记载历史当以稳为重,如果没有确切证据,后世史书内容应该尽量征用前代史书的原文,故而这三个寓意并无变化。后世但凡是记史材料,大部分直接沿用前代史书,因此“王孙”的“公子王孙”这个用法就保存下来。同理于“帝王的孙子”等意,内容没有改变,含义自然也不会有变化。而从汉代开始,书中把“王孙”解释为“公子王孙”这个寓意的次数开始上升,可见在王朝统一的太平盛世里,人口的快速增长促使有能力学习知识的人的基数变大,“王孙”暨《史记》之后不再是少数贵族的专称,正式开始向下层民众转移,这为“王孙”在诗文中寓意受众的扩大提供了历史依据。
除史书之外,另有文献记载有关“王孙”的内容。西汉淮南王刘安的部分门客,所著有一篇留存至今,名为《招隐士》,其中记载:“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整句的大概意思是,地上的野草都长得很茂密了,“王孙”隐居山林很久了还没有归来。文章的主角显然是“王孙”,从标题和内容看,作者要招的是“隐士”,而“王孙”正是久居山林之人。所以,这里的“王孙”就是“隐士”之意。为什么《招隐士》会赋予“王孙”这个寓意?这个“隐士”到底是单纯的隐居之人还是指代某个人呢?首先关于后者历代说法有很多。王逸说是后人缅怀屈原之作,王夫之说是淮南小山为淮南王招揽隐士而作,而不少研究者则认为是淮南小山思念淮南王的作品。这些指代人的身份地位都不低,说明此时的“王孙”虽然开始向下层发展,但还是稳在社会的精英阶层。它众说纷纭的指代之人,证明“王孙”开始存在个体差异性,而这正是“王孙”最早被赋予人的情感的佐证。其次,根据“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这一句推测,山林应该不是“王孙”本来的家。所以,除却“隐士”之外,这里的“王孙”也可作“游子”之意。在此文之前,并没有文献记载“王孙”有这两个含义,所以可以说是《招隐士》赋予了“王孙”两个新的用法,“王孙”开始被人寄托以情感。
两汉以后、唐代以前的这段时间,文献中记载的“王孙”,含义依然很单调,基本仍是使用它最基础的用法,仅有几篇诗歌借用《招隐士》中“远游之人”这个用法,如谢朓的《王孙游》,可见史书和辞赋确实不需要“王孙”有过多的寓意。因此,“王孙”受众下行速度并不是很快,因为最适合它发展的土壤—诗,在此时的地位远比不上辞赋。这个情况直到诗歌盛行的唐代才有所变化。
二、唐代“王孙”意象的流变
唐代因诸多因素而盛产诗。唐诗中很多词的使用频率和寓意都有所增长,“王孙”也不例外。以《全唐诗》为例,其中收录了多位诗人多达一百九十首提及“王孙”一词的诗,这个数量远超唐代以前文献记载的“王孙”的次数。在唐诗中,“王孙”的寓意显得更加灵活,总结下来共有九种不同的用法,这一点也是前代难以望其项背的。它们有的是直接沿用前代之意,有的是对前代寓意的继承发展,下文将按照这种性质介绍这九种寓意的流变情况。
(一)沿用前代含义
“王孙”有两个寓意是自先秦时期就保留下来、延续至今的,那就是“帝王之孙”和“公子王孙”。
“帝王之孙”是“王孙”最早的寓意,哪怕是到了唐代,也常用于史书等文献。虽然也有用于诗中的,不过数量极其稀少,比如杜甫的“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中的“帝王孙”,目前在《全唐诗》中只有这一首是这个寓意。
“公子王孙”这个寓意来源于《史记·淮阴侯列传》。以《全唐诗》为例,唐诗中“王孙”作为“公子王孙”一意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多达八十次。其中有八首诗直接连用了“公子王孙”这四个字,从解读层面来说是最轻易的。除此之外,则根据内容而解读,如李益的“玉笼金锁养黄口,探雏取卵伴王孙”,通观全诗,讲的是少年人在汉宫中的一举一动。其中的“王孙”一词,没有明确是哪一位少年,显然是让它成为少年们的通称,这里解释为“公子”是说得通的。剩余的七十一首诗的情况与这个例子基本等同。
(二)继承发展
“王孙”有四个寓意存在明显的出处。首先,不只是史书记载《史记·淮阴侯列传》漂母对韩信“一饭之恩”的事件,《全唐诗》中有四首诗也有化用这个典故,而且比较直接,将“漂母”和“王孙”联系起来,一句一词对应。不过,四首诗里的“王孙”不是只代表韩信,也可以代表其他含义。例如,李白的这两句:“沙丘无漂母,谁肯饭王孙。”结合题目《送薛九被谗去鲁》可以分析,这里的“王孙”是指薛九这个人,意思是说,韩信有漂母一饭之恩,却没有人帮助薛九,因为他已经“被谗去鲁”了,表达了诗人对此事的愤懑之情。
其次,有三个寓意同出一源,依次是“指代某人”“王孙草”和“游子”,这三个寓意都来源于《招隐士》。
1.指代某个具体的人
指代,是用抽象的概念来代替具体的人或事物。诗词中的意象通常会有指代的功能,“王孙”也不例外。《招隐士》中“王孙”指代的是“隐士”,至于是不是某个具体的人,仍有很大争议。但“王孙”在唐诗中已经用来指代标题、前文出现过的具体人物。
例如,李嘉祐在《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中说:“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描述了“王孙”出游见“使君”的事件。很显然,“王孙”的身份能根据标题推测出来,诗人送别的就是王牧。巧妙的是,王牧正好姓“王”,这里用“王孙”代指“王牧”很是恰当。指代这种用法使“王孙”的寓意更加灵活,在书写题材更加广泛的唐代更是如鱼得水。除这首以外,还有三十六首唐诗中的“王孙”指代某个具体人物,使用频率仅次于“公子王孙”一词。
2.王孙草
首先,王孙草是确实存在的。《本草纲目》记载了“王孙”这一味草药的外貌与功效,但这不是它最初的名字。先秦时期,各国文字和发音差异较大,各国称呼“王孙”完全不同,最早归类整理它名称的是西汉的《别录》。因为它只生长在阴暗的环境中,这时这种草药还叫“黄孙”。直到《招隐士》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出现,后世将“王孙”和“春草”结合成“王孙草”。王孙草成片长在树木的荫庇下,给人荒凉、悲戚的感觉,因此在唐诗中,但凡出现“王孙草”这个意象,诗人都是满腹愁绪,不是离别在即,就是思念远方的亲朋,也可以感叹时光易逝。总而言之,“王孙草”在唐诗中代表的是身处离愁之景,抒发的是诗人的愁绪,它在《全唐诗》中出现了十八次。
3.游子
“王孙”作为“游子”解释,也源于《招隐士》。“游子”这个寓意相对来说比较好分析,因为部分诗中会有“出游”“归来”这两个指向性明确的动作。例如,崔曙的“帝子复何在,王孙游不归”,游而不归,这里的“王孙”解释为“游子”很合适。而有的诗即使没有“游”这个字,也能读出“出游”的动作。例如,温庭筠的“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芳草绿萋萋”这两句诗,“归意切”说明“王孙”外出很久,十分渴望回到家乡,这正是游子的真实写照。在《全唐诗》中,把“王孙”用于“游子”之意的诗共有十一首。
(三)开创寓意
除继承发展之外,唐诗还独创了“王孙”三个新的寓意,分别是“我”“友人”和“所思之人”。
1.“我”
直抒胸臆,是唐诗中很常见的表达情感的手法,而如果要给这些情感添上主语,自然是“我”。《全唐诗》共收录了二十一首以“王孙”代“我”的诗。其中王维有一首很出名的诗叫《山居秋暝》,是诗人隐居终南山时所作,前三联道出一幅雨后秋景图,首先是作者感知到新雨送来了秋色,然后从上至下描绘了自己所看到的自然和人文风光。这些景色都是由“我”眼中看到的,而最后两句意思是“任凭它春天的美景去消散,眼前的秋色足以令人流连”,这个“人”很显然就是“我”,作者最后以“我”为整首诗收了尾。因此,这里的“王孙”就是“我”的含义。在《全唐诗》中,这是“王孙”第一次表达“我”这个寓意。
2.友人
这里没有把“友人”这个义项归类到“指代”里,因为“指代”的那些诗都是在标题或前文指出了某个具体的人,其中不仅有诗人的朋友,还包括历史中的人物、上级等。而分到“友人”这里的十二首诗,只是暗示“王孙”是朋友的身份,不一定专指某个朋友,或许是一个抽象的代表“朋友”的概念。
例如,崔国辅作《王孙游》:“自与王孙别,频看黄鸟飞。应由春草误,着处不成归。”诗人当然不能跟自己分别,所以这里不是“我”出游,而是诗人的朋友出游。虽然后两句说“王孙”迟迟没有回来,但是这里与其解释成“游子”,不如“朋友”更适合一些,因为诗人与朋友分别更自然。再如,上官仪有两句“别有青山路,策杖访王孙”,这里比较明显是“友人”的寓意,因为诗人的题目是《酬薛舍人万年宫晚景寓直怀友》,除了写万年宫之景以外,该诗的主要目的是怀友。
3.所思之人
唐代已有思妇诗,其所站角度一般不是诗人本身,而是塑造一位思念、等待心上人的女子形象,用她的视角来抒发情感。例如,《赋得江边草》这首诗,诗人李中在前三联写景,用词清丽缠绵,尾联中的“南浦”一词出自《楚辞》,多为送别之地,结合前几句春草在岸边缠绵、主人公静立在江边的形象,更有可能是一位女子在思念所思之人,而不是诗人在送别友人,所以这里的“王孙”应该是女子的心上人,解释为“所思之人”。《全唐诗》仅仅记录了六首寓意为此的诗,而且均出现在唐末时期,接近宋代。
三、唐代“王孙”意象发展的原因
直接引用前代寓意的情况不用再具体说明,除此之外《全唐诗》中仍有七种“王孙”不同的寓意。那么为什么“王孙”在唐代发展如此之丰富呢?这里从三个方面分析。
(一)诗歌本身的发展
《诗经》是中国最早收录诗的书籍,其中以“二二节奏”的四言诗为主。这是因为中国文字是单音节的,所以只有四个字合在一起才能促成声调顿挫的节奏变化,而四言又基本可以“一句成意”,是一种最简单并且完备的形式。“王孙”在这个时期难以融入其中,是因为它此时只是贵族的“名片”,而《诗经》和受其影响的诗大多是抒情诗,“王孙”这时还没有被赋予人的情感。诗中无“王孙”,可见,此时的“王孙”并不被诗需要,因为它并不具备什么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