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的捕获者

让-克罗德·艾列纳（Jean-Claude Ellena）1947年出生在法国香水之城格拉斯，他的父亲、兄弟与女儿都是调香师。

4岁那年，他爬到椅子上偷偷打开饼干盒时闻到一股轻微的霉味，触犯禁令带来的强烈喜悦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成为其“嗅觉生涯”的起点。16岁时他以学徒身份在当地精油工厂上班;20岁成为奇华顿调香学校的第一个学生，上了9个月的课;36岁正式加入奇华顿成为首席调香师，此后又加入哈门及雷默香精有限公司。

1990年，他参与创立了位于凡尔赛的香水博物馆。2000年，他和女儿创立了自己的沙龙香水品牌别样公司。2004年，他成为爱马仕旗下首位专属调香师，创造出许多备受关注的香水。艾列纳最知名的香水作品包括花园系列和仅在爱马仕门店销售的沙龙香水闻香珍藏系列。

从“诀窍”到“科学”

在做调香师实验室助理时，让-克罗德·艾列纳接触了各种各样的香水调制方法，这些方法通常很复杂（如今的调香师培训已经省去了这一阶段）。学徒时期，他学会了利用当时最新的色谱技术，使作品满足国际市场的需要。市场分析和气味分析的信息资讯不断丰富着他的知识储备。

在调制过程中，艾列纳不断添加香料，并天真地相信这些分子可以改变一切，最终展示出他的创造力。然而在探索个人风格的过程中，他始终弄不清香水的结构，所以就尽量避免复杂的配方。直到读了一本杂志，他才醍醐灌顶。那是德威龙香精香料公司出版的《德威龙报告》，封面是黑色背景衬托的一捧花束。这期杂志的主角是调香师埃德蒙·罗尼斯卡，标题是《年轻的气味作曲家与缤纷的气味》。尽管杂志出版于1962年，但内容却非常新颖。在这期杂志里，罗尼斯卡不仅谈论了香水品闻鉴赏的美学、品味和简洁性，也展现了他的渊博学识和个人生活理念。

就这样，埃德蒙·罗尼斯卡进入了艾列纳的生命中，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艾列纳都藏着一个心愿，想要被称为文章标题所说的“气味作曲家”。

他尝试模仿罗尼斯卡创作的香水。色谱分析技术可以告诉其大多数成分，但安排成分的方式却多种多样。罗尼斯卡的写作和香水都深深吸引着他，成为他求知的对象。艾列纳需要将它们彻底剖析，并好好体验一番，或者说“占为己有”。艾列纳面对的是一张蓝图，一个严谨的设计过程，一种香气对应一种效果。除去情感和虚饰，结构被揭开，香水便显现出来。

这种创作方式令艾列纳重新思考自己的调配方法。调香不再是一个叠加气味的过程，而是塑造——换句话说，就是通过创造分子间的关系构建和谱曲。为了更好地阐明这种方法，艾列纳喜欢引用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的观点：“海洋的声音是一个整体，要想听见它，我们必须聆听整体的各个组成部分。换句话说，每一个海浪的声音都不能错过，尽管这一个个小小的声音只能夹杂在其他各种声音混淆而成的整体中被听到。”

罗尼斯卡的调香法可用保罗·塞尚的名言总结：“拥有感觉，解读自然。”所以，上世纪70年代末诞生的顶空技术立即征服了艾列纳。

在顶空技术操作过程中，可以就地萃取花朵或珍稀植物的气味，分析它们，而后重组它们。艾列纳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可以摄取气味的“傻瓜相机”，这帮助他超越前辈大师。

顶空技术揭示了植物气味的复杂性，比如茉莉含有400多个分子，玫瑰含有500多个分子。这项技术也表明，尽管一种花的气味成分会随时间而变化，但它的基本特征却保持不变。

后一种观察结果让艾列纳开始反思：一种气味的性格或形状更在于构成这种气味的各种材料本身，而不只是这些材料取用的比例。由此出发，只差一步就可以构建起花朵的气味与香水的形态之间的关系，由此，艾列纳调整了调香方法，并将注意力放在了材料的选择上，经常大幅度调整比例。他一直很谨慎，以免重合。

在希思黎的“绿野仙踪”以及为阿蒂仙调制的其他几款香水中，因为偏题或出于直觉，艾列纳选择了番茄叶作为主题。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他才有目的地探索未知领域。模型就像时尚，属于它们的时代，终会过时。为了不再受到拘束和限制，他必须时刻保持学徒的身份，保持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不断寻找，每时每刻都去感知。

此后，艾列纳每年都会开启一本全新的记事本，里面记录着他的素材、想法、简单的

香调组合、思考、引用以及配方的草图，还记录了他遇到的人、他内心和身体上的世界之旅等。

寻找“由头”

艾列纳自认为是气味的劫匪、小偷和盗贼。对他而言，大自然是一个“头”，一个出发点，而非灵感或启示之源。日升日落，无论发生在什么地方都是美的，这只不过是视角或观点的问题。在一款香水中，他不会用忠实再现茶叶、面粉、无花果气味的方法制造惊喜。创造意味着阐释：将气味转化为符号，用这些符号传达意义。比如，绿茶气味成为日本的标志，面粉象征皮肤，芒果代表埃及。

对艾列纳而言，这是他个人创作的风格和品味，而不仅仅是技术诀窍。技术会被模仿，风格却无法被教授。在这个意义上，它成了一门艺术。就拿宝格丽的“绿茶”来说，艾列纳在参观位于巴黎蒂尔堡镇街30号的玛黑兄弟茶叶店之前，就确定了以“茶叶”为素材。为了感受所有的茶叶气味、确定他的概念并再现生活中的真实体验，艾列纳专程前往店里拜访。

而阿蒂仙的“白树森林”是依据具有粉末感的心叶留尼汪锦葵而确定的香水主题。艾列纳在其中调和了他闻到一包弗朗辛牌面粉时的感受。之所以会想到这种树木，其实出于他对留尼汪岛的爱。在当地，人们会用树的名字命名地点，如绿木、臭木、黄木等。而在当时，香水的形式仍有待发掘。

艾列纳在阿斯旺附近尼罗河上的花园岛漫步时，为爱马仕“尼罗河花园”确定了主题。这个主意是在一条芒果树林荫小道上冒出来的。当时是五月，青绿色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树枝上，他摘了一个，一股透明的乳汁流出了花托，气味诱人。丰沛的香气意象，树脂、橙皮、葡萄柚、胡萝卜、红没药、杜松子，轻柔的酸味，生动而温和。主题就这样定下了。

早在这次散步之前，艾列纳就拒绝了茉莉、橙花及辛香料的气味——所有这些气味都将埃及禁锢在西方的想象中，限制在一种刻板印象的神秘的东方香的氛围中。艾列纳当时正在寻找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讲述这座花园的故事。青芒果的气味成了尼罗河的岛屿花园的象征。虽然素材的选择举足轻重，但如果他的头脑中没有一个可以根据需要修改和排序的气味幻觉的目录，他是无法展开创作的。

在寻找气味词汇的过程中，艾列纳与比利时新鲁汶大学合作，专门研究认知科学和知识结构，在他们的帮助下，艾列纳开发了一种游戏化练习方法，让描述气味的语言更容易被理解。游戏是这样设置的：2名实验者相对而坐，每个人面前摆好相同的5—7个小瓶，里面含有经乙醇稀释后浓度为5%的原料。其中一套小瓶按字母顺序（A、B、C、D、E等）标注，另一套则按数字顺序（1、2、3、4、5等）标注。只有裁判知道每个编号瓶里的材料，并随机给瓶子贴上标签，确保“A”瓶的气味不同于“1”瓶。在游戏过程中，2位实验者需熟悉各自的香料，然后仅通过各自的口头描述将双方手中的材料对应起来，比如“A=3”“B=1”等。练习结束时，裁判会公布材料的名字。这个练习可以帮助记忆香水的气味，也可以用来学习气味词汇。

艾列纳建议初学者准备一个“气味笔记本”，按照材料的名字、联想到的事物分成两列。比如，当归精油对应鸢尾根和龙胆，龙胆对应当归精油，鸢尾对应当归精油。顺便再多准备几个笔记本，分别记录这些材料的物理表现力（强度、持久性、挥发性、稳定性）和感性特征（明亮、黑暗、浓稠、纤薄、轻盈、沉重、柔软、粗糙、温暖、温柔等）。和所有艺术门类的从业者一样，调香师通过复制一些基本的香水模型来不断学习。这类香水模型首先是奠定了香水史里程碑的基香，即重要的复合香料;其次是标志时代特征的香水，即完整的香水作品。模仿强调了材料间相互作用的重要性、香水整体结构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选择质料，同时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那些精妙的细节在其中的作用。

正如哲学家弗朗索瓦·达格涅所说，物品是了解一个人的资源池。香水和所有事物一样，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它们诞生时代的品位和审美范式，人们在使用时想表达的“身体与气味”之间的关系，以及生产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安全规范和技术知识。

写下一款香水

许多时候，艾列纳需要在空白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材料的第一个名称，它应该表达出从一个由头而来的想法。但为了推迟这个时刻，艾列纳“编造”出很多“借口”：整理散落在工作台各个角落的、当前项目中使用的小瓶子，瞥过一眼尚未回复的信件，等待一通电话……这种“拒绝创作的生物本能”可以持续数小时甚至数日之久。

事实上，他期待初稿就能尽善尽美，包含一切想要表达的内容，并拥有最终形式的质感，以便于在几天或几周里打磨这个想法或主题。他从经验中得知，最好避免完美主义，直接在纸上写下点什么，无论多么糟糕，至少有其存在的价值。然而，创作香水不同于其他的表达形式——写作或音乐可以按照顺序安排词语或音符，但这种一个接一个按序排列文字或音符的组合方法，无法运用在香水构建上，因为香水配方中添加的成分无论稍纵即逝还是坚韧持久，喷涂在皮肤上后都会被一次性全部察觉到。

因此嗅觉印象是完整的，其中的各香料成分随时间而“褪色”。这正是为什么说人们普遍被灌输的“香水结构分为前、中、后调”的观点其实是错误的原因所在。这种认知本质上采用的是一种分析性的方法，换句话说，是一种解构。香柠檬精油被视作前调，可以在试香纸上持续6小时;苯乙醇被认为是核心调（中调），可持续20小时;麝香则长达数日。但其实，一款淡香水作为一个整体，其气味不会持续6小时以上。因此，艾列纳不建议对香水采用这种构建方式。

艾列纳常常会对自己的创作感到惊奇，虽然一个想法可能在第一次尝试时就出现了，但被他构想出来并推动前行的那个形式往往令人失望。当然，艾列纳调配香水的方法、材料的选择、跑题之后又重新纳入掌控，这些不仅与知识及某种形式的智力和感觉有关，还与直觉及态度联系在一起。他对这种态度的定义是：拥有好奇、富有创造力的心灵，它能培养毅力、怀疑精神和确定感——摒弃常规习惯，尤其要追求愉悦。